# 旅途余白 图源:linpop 扫图:lasthm 录入:吐司蛋喵 盖满白雪的针叶树,犹如寡默兀立的卫兵。四下安静无声,唯有不知何来的鸟鸣格外清晰。 若天上能有一片云,就会有无限的想像空间,但今天天空偏偏蓝得像海底。 到头来不知该做何表情,只能盯着自己的脚尖看。 「那么,出发吧。」 随声抬头时,一切已准备就绪。 领路的祭司表情肃穆地行礼,其身后有两名男子各抱举一个人高的长杆,杆子顶端各有一面看似相当笨重的铁制徽记。他们后头还有六名男子左右排成两纵列,肩上扛着棺木。 「愿真主与圣灵降福天下苍生。」 祭司庄严地吟出祷词,一行人静静起步。沿路的针叶树底下,走出一张张困惑的脸孔。 有人穿戴隆重,有人刚丢下手边工作跑来。他们像鹿在林中撞见人类般不知所措,直到祭司促请才靠近棺木,接连向棺中人低声告别。时间虽短,但看得出每句都是经过苦思的肺腑之言。听着听着,仿佛那些话都是对自己说的一样,令人下颚稍微一缩。 不,就当是那样也无所谓。会改变念头,是由于在街角拐弯时不经意瞥见来路的缘故。 彼端有一栋建筑。兴建当时还隐约有股自负,曾几何时锐气都已磨圆,稳重地座落在那里。尽管一路上受了不少人协助,真正守护那里的人仍无非是这两人自己,是值得骄傲的一件事。 棺木前高举徽记的男子们宛若听见了他的胸怀,将吊杆举得更高了。受冬日阳光照耀而沉光闪闪的徽记,原来是一面招牌。 刻在上头的是一头狼,以及—— 「在神的护佑下,我们平安抵达神的家园。我们亲爱手足的灵魂,将在此获得永远的安宁。」 由于地处深山偏乡,教堂是临时用仓库改装而成的。众人随门前祭司的宣告恭敬低头,祭司也跟着颔首,男子们将棺木送进教堂之中。稍候片刻进入教堂时,棺木已置于圣坛前方,抬棺人让路似的左右分开鱼贯而出。带上门,是出于某种体恤吧。 缓缓走近棺木后,在边缘坐下。 揭开面纱,仿佛能听见躺在满满鲜花中的那张脸发出憨傻的鼻息。 「没想到,会是由我来替你送葬。」 罗伦斯这么说,并以指尖轻抚棺中上了淡妆的脸庞。 「赫萝……」 门后传来悲凉的钟声。 事情,发生在一个万里无云的冬日。 ◇◇ 在听得见来自澡堂的轻柔路德小调,午饭残香犹然飘荡的餐厅里。 两人从天还没亮就开始忙,直到下午偏晚才能坐下来好好喘口气。 「秘汤之地纽希拉宛如天堂?就只有客人会这样想吧……呃。」 温泉旅馆「狼与辛香料亭」的老板罗伦斯脖子扭得喀喀响。辛劳的来源,可说是到处都是。 譬如说,来这里泡汤的不少是高阶圣职人员,他们基本上都是些任性鬼,说什么都要作晨课向神祈祷,且没有回绝的份。为此,罗伦斯得替他们准备圣经、切齐烛台蜡烛并点好火、准备地毯以免祈祷时跪痛他们的玉膝等有的没的。 在他们不知他人辛苦而自顾自地祷告时,罗伦斯需要打扫浴场——收拾昨晚泡到深夜的人所留下的餐具、清理垃圾、捞取池中落叶、洒热水融化主屋与浴场间联络通道的路面结冰等,偶尔还得驱赶偷泡汤的野兽。 忙着忙着,厨房烟囱冒起炊烟,宣告另一场战斗的开始——准备早餐。别以为圣职人员早餐就会吃得朴素简单,这些会一路吃到上床睡觉才肯罢休的客人,早餐的要求也多得可以。 在一人抵三人的料理高手汉娜身旁,罗伦斯一个劲地不停洗碗。现在没有立场计较什么老板不该洗碗,原先帮他打这种杂的人手一次少了两个,只好自己多担待一点。 再来需要招呼吃早餐的零星散客、为泡汤客准备毛巾或衣物,若有乐师或舞者上门还非得替他们打点不可。由于各浴池大小不一,人潮自然有多有少,为了不让乐师或舞者因争地盘发生冲突,谁什么时候在哪表演,罗伦斯都有必要代为安排。 而且要准备带绿叶的树枝、鲜花,甚至刺绣天棚等小道具,以提供更花俏的表演。若在这部分小气,客人的赏钱就多不起来;赏钱少了乐师们就会跑去其他温泉旅馆,而这世上没有哪里比没歌没舞的温泉旅馆还要冷清。当然,不能让舞者们在又湿又冷的石地上跳舞,必须记得铺上前一天就用暖炉烘干的毛织品。 然后,为最后一轮早餐客收拾碗盘的同时,又得服务提早上门吃午餐的客人。 好比拿锅瓢接完整场滂沱大雨的工作量,经常让罗伦斯感到自己不晓得在忙些什么。然而只要咬牙撑下来,辛苦总会结束。 再说,这波大乱流应该不会持续太久。 「您辛苦了。」 罗伦斯在静悄悄的餐厅角落坐下喘息时,汉娜走了进来。这名称作少女稍嫌失礼的女子看起来不算身强力壮,但举手投足仍十分有力,一点也没有刚经历一场大战的疲态。若她说自己其实一手养了十个孩子,说不定罗伦斯真的会信。这位汉娜手里的托盘上盛着一大碗炖豆、厚切熏肉和葡萄酒。油脂仍流个不停的熏肉上堆满了大蒜和黄芥末酱,香得简直渎神。罗伦斯忽然想起自己起床到现在没吃过半点东西,忍不住吞吞口水。 「汉娜小姐,今天也辛苦了。」 但他总归是旅馆主人,用餐前可不能忘了应有的礼节。汉娜不知懂不懂罗伦斯的用心,摆好餐具就替他斟了一杯葡萄酒。舀一匙豆子送进嘴里后,呛人的咸味让疲惫的身体又活了起来。 「临时少了两个人,我是还撑得住,但要是先生您累倒了,那可就没戏唱喽?」 为和着葡萄酒吞下重咸食物的奢侈行为感到痛快之余,罗伦斯切一块熏肉嚼了起来。 对于「先生」这称呼,他也相当习惯了。 「我当然会尽快雇用新员工,这种状况应该不会持续太久。山下差不多也快入春了。」 「哎呀呀,都是这种时期啦?山上冬天太长,很容易忘记季节什么时候会变呢。」 「汉娜小姐,你不会期待春天到来之类的吗?」 即使不在积雪深深的山林里,冬季仍与忍耐同义。 无论是人还是动物、树木,全都是蜷身蛰伏,盼望着春天的解放感。 「倒也不至于那样,只是大家待春天一到就要下山,温泉旅馆就会一直闲到夏天吧?感觉会有点闷。」 汉娜抱着胸,一手托腮遥望远方的样子,惹来罗伦斯一阵苦笑。他也是个认为辛勤工作才不枉人生的人,但汉娜这想法更强。以雇主角度而言,这样的员工当然比什么都更可靠;只是罗伦斯和一般人一样期盼在春天重获自由,渴望让不比从前那么耐操的身体放个春假,对那种话实在有点不敢领教。 另一方面,对曾是旅行商人而讨厌浪费的罗伦斯来说,过冬到避暑之间这段淡季简直像鞋里的小石子般令人不快。假如能在这期间多少招揽点生意,还能够有得休息又有得赚,但客人就是不赏光。 「先别说这个了,太太还在休息吗?」 太阳早就过了天顶,温泉旅馆的老板娘仍不见人影。 罗伦斯舀了几匙炖豆送入口中,喝着进口的昂贵葡萄酒当作给自己的犒赏,在熏肉沾上大把黄芥末酱咬下一口后说: 「那家伙就是等不及春天的那种。」 「哎呀呀。」 汉娜轻笑一声,留下「我去准备晚餐材料了」就返回厨房。 尔后罗伦斯继续慢慢用餐,餐毕自个儿洗了碗盘,顺手将葡萄酒倒进小酒桶,就前往旅馆二楼他和赫萝的卧室。 客人白天几乎都在浴场,屋内静悄悄的。开门进房后,敞开的木窗依稀传来浴场的喧嚣。 「喂,你要睡到什么时候?」 即使这么说了,床上的隆起仍一声不吭。缩成这么小,是表示她连下床关个窗都嫌麻烦的意思吧。 罗伦斯头疼地叹息,然而将葡萄酒放在摆了羽毛笔和纸卷的桌上也没反应,让他有点担心。 「赫萝?」 她仍没有动静。于是罗伦斯走到床边,轻轻掀起毛毯查看,底下出现一张年纪十来岁的少女睡脸。赫萝平时都会对发型和穿着稍微下点功夫,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年轻,然而窝在床上却显得更加稚嫩。贵族般的长发与没有一丝瑕斑的玉肤,似乎与只为饭钱的苦差事无缘。那闭着眼动也不动,静静躺在床上的模样,仿佛已从一切苦痛及烦恼中解脱。或许「令人希望自己临终时也能这么安祥的脸」,最适合形容她现在的容颜。 罗伦斯以指腹轻轻滑过那张脸蛋,少女的耳朵随之抽动几下。那是对又大又尖的三角形耳朵,且盖满颜色比亚麻色头发更深的毛,一言以蔽之就是兽耳,工整地长在她头顶上。不仅如此,她腰间还有条毛茸茸的大尾巴。赫萝并不是她外貌那样的青春少女,真面目是能轻易将人一口吞下的巨狼,寄宿于麦子中已有数百年之久的精灵一类。 对于自己不知哪来的福分有幸娶她为妻,罗伦斯知道怎么谢也报答不了神明的眷顾。 只是,所谓的日常生活不会像童话故事那么美满。 罗伦斯看着她的耳朵不同于始终不变的睡脸,左抽右抖颇为忙碌的样子,叹口气说: 「想吃饭就下床到餐厅来吃。」 这句话终于使那张脸起了变化。闭合的双眼关得更紧,侧躺的身体蜷得更小,耳朵在头顶上抖个不停。毛毯底下,那条兽尾多半也应着耳朵动作抖来抖去吧。 「呼啊……啊呼。」 最后赫萝打了个傻呼呼的呵欠,微微睁开眼睛。 「咱不想下床……」 接着,以深宫公主般的口吻耍赖。 「最近每天晚上……汝都让咱很晚才睡……」 瞥来的目光带着些许责怪。 然而,赫萝此话并不假。 「这个……嗯,我是很感谢你啦。」 罗伦斯弯下腰,脸凑近赫萝。 「可是,睡美人这样也该醒了吧?」 赫萝为颊上一吻闭上眼,觉得很痒似的抽了几下耳朵。 原以为在同一个屋檐下住了十年也该腻了,但她完全没有那种感觉。 实在太幸福了。罗伦斯感慨一笑,赫萝也跟着笑了。 「真是的,汝这只大笨驴。」 「我知道每晚都那样搞让你很累,不过你是真的该起来了。还有很多东西要缝呢。」 听罗伦斯论起现实,赫萝终于死了心,打个大呵欠作结尾就蠢动着爬出棉被。说也奇怪,工作起来总是满嘴牢骚的她就只有针线活特别对味,针工也很细心。 「唔……好冷!」 「喏,穿起来。」 罗伦斯替冷得发抖的赫萝披起毛线袍,送上装了些许葡萄酒的杯子。 「好少喔。」 并轻松打发这孩子般的反应。 「要喝等吃完饭再喝。老板娘白天就喝得醉醺醺地像话吗。」 「汝还是一样古板。」 赫萝如此嘀咕后啜饮葡萄酒。 「那么,昨晚怎么样?」 毕恭毕敬地扶着纤瘦的背,带公主出寝室后,罗伦斯这么问。 「汝最近都一下就睡着了。」 赫萝轻轻用肩撞一下表示抗议。 罗伦斯稍微侧身并干咳一声。 「我不是问那个。」 并补充道: 「说到那个嘛……就是……我也很想好好表现,只是……」 「呵呵,因为这阵子很忙呗?」 即使为满满的言下之意感到背脊发凉,罗伦斯仍承诺些什么似的轻拥赫萝。 「至于巡山那边,昨晚看来应该也没问题。比较危险的雪堆全都打散了。」 「这样啊,辛苦了。」 近来连日风雪,日照又随春天将近而增强,恐有雪崩之虞。 鉴于这几天开始有人下山,山路交通量增加,赫萝每晚都会变回巨狼巡视山中要地。 这完全不是罗伦斯做得来的事,只能交托赫萝一个处理,让他很过意不去。只有想到赫萝以原形在山林中东奔西跑能帮她解闷,以及她有点喜欢在深夜与凌晨的夹缝间回家时,能在一个人也没有的池里暖和凉透了的身子,可以带来一时的宽慰。 「在客人完全回去之前,晚上都得这么忙,难为你了。」 「哪里。这座温泉旅馆的卖点就是让客人笑着来笑着回去嘛。」 经营温泉旅馆与当个什么都能自己打理的旅行商人不同,辛苦得多了;然而只要身边有这样的助手,再多的苦都会化为无穷的喜悦。罗伦斯笑着点头,赫萝也像个少女似的笑了。 下到一楼,赫萝便将脑袋挤进薄毛线帽里。尽管每个客人一天到晚都是醉醺醺的,好像无所谓,但还是不能让他们看见赫萝的耳朵。在纽希拉,知道赫萝身分的只有自家旅馆的人而已。 汉娜似乎是听见了脚步声,两人一进餐厅就替赫萝送饭过来。量不怎么多,只是相较于罗伦斯,肉的比例大过豆子不少,令人不禁莞尔。虽仍有还算年轻的自觉,一早就吃这么多肉还是令人吃不消。 罗伦斯心里早已明白,自己与赫萝这寄宿于麦子的狼之化身,寿命有极大差距,让他深刻体会这点的机会也逐渐变多。 思想上的理解,与生活中的实际体验完全是两回事。 而每一次,罗伦斯都会告诫自己更用心地过每一天。 「话说汝啊。」 「嗯?」 注视赫萝以调皮少女的模样津津有味地啃肉时,这个赫萝慢慢地开口了。 「真正忙的是汝呗?现在人手不足,汝都忙得团团转呗?」 「啊,这个嘛,还挺得住。再忙也忙不了多久了,况且我们也真的太依赖寇尔了点。既然他想出去见见世面,我哪有脸留他。」 十几年前,邂逅赫萝而在旅途中到处受无妄之灾牵连时,他们认识了一位名叫寇尔的少年。当时他是修习神学的流浪学生,年纪比判若豆蔻少女的赫萝更小。 他如今也长成了与当时的自己相仿的青年啊。罗伦斯感到时间流逝的可怕。 同时,罗伦斯仍对于自己让曾经有志投身圣职的寇尔长期待在温泉旅馆工作有着不小愧疚。即使那是经过一番辗转曲折的结果。 而某天,这个寇尔听了旅馆客人说的传闻后怎么也按捺不住,终于下定决心请求罗伦斯让他下山,罗伦斯当然是没有祝福他以外的选项。 「不过老实说……我很希望他能待到春天再走。」 「嗯。唔咕、唔咕……嗯咕。这样也好,反正寇尔小鬼这个人怪老实的,要是错过那个机会,搞不好又会犹豫来犹豫去,踏不出那一步了。汝放手让他走的这个决定,咱觉得是一点也没错喔。」 「听你这么说,我就好过多了。我实在不想妨碍前途看好的年轻人啊。」 罗伦斯也为自己的锡杯注酒,语气活像个龙钟老人,听得赫萝咯咯笑。 「但是啊,咱还真的没想到她会趁这个机会跟寇尔小鬼私奔呢。」 喀哒、喀锵!锡杯和葡萄酒桶倒在长桌上,酒漫成一大片。 罗伦斯急忙伸手捡拾锡杯和酒桶,以掩饰心中如葡萄酒般漫流的惊愕,然而覆水难收。汉娜已听见声响,抓条抹布来擦,赫萝则是一直笑个不停。 「咯、咯、咯,汝真是只大笨驴。干脆就准了他们呗?」 「什、什么意思啊?」 帮汉娜收拾的罗伦斯声音僵硬,就连往他瞥一眼的汉娜脸上,也浮现近似苦笑的表情。 一会儿擦完酒后,罗伦斯拉张椅子坐下,赫萝跟着轻舞餐刀,指着罗伦斯说: 「寇尔小鬼这雄性还不错呗?要是他愿意继承这里,那可就谢天谢地喽。」 「唔……」 罗伦斯十分明白赫萝为何这么说,也知道的确是这样没错。可是道理懂归懂,实际面对现实的感觉仍是完全不同。罗伦斯每一天都能深切体会到这之间的差异。 而且事情关系到女儿,他更是难以冷静。 没错。这阵子罗伦斯为温泉旅馆的事忙到不可开交,不只是老天眷顾,深受客人喜爱的缘故。主要是因为负责打杂的年轻人一次少了两个,他必须亲自填补空缺。其中一人,就是他们口中的寇尔,而完全出乎意料的另一人,则是罗伦斯与赫萝的独生女缪里。 两人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宝贝独生女居然会跟着踏上旅途的寇尔弃旅馆而去。 若问理由,当然是好几个大大小小不同的理由交缠而成,然而位居其核心的是什么想法,两人也没有不晓得的道理。这是个小村庄,温泉旅馆更小,谁喜欢谁这种事简直是摊在阳光底下。 「那孩子要结婚还太早。」 尽管如此,罗伦斯仍尽可能地理性反驳,结果不只是赫萝,连汉娜都笑出来了。那是两名女性互相确认「男人到几岁都一样蠢」的笑法。 「那么到几岁才不算早呀?」 「唔……呃……」 「先生,您就别逞强了。」 为汉娜不知是安慰还是调侃的话懊恼之余,罗伦斯最后选择的是捂住耳朵。这不是能靠理性解决的事,我都知道、我真的都知道!打从女儿出生那一刻,我就知道会有这天了啊! 「呵呵。私奔对象是寇尔小鬼已经算不错了呗。」 「又不一定是私奔!」 可是,罗伦斯就是忍不住想反驳,逗得赫萝和汉娜咯咯笑得更大声,让他好想找其他旅馆老板一起喝酒。 「再说啊,有心上人却硬把话憋在心里,又会有什么好处呢?以咱的女儿来说,咱倒还觉得她动作太慢了点呢。」 看来赫萝也替女儿着急过。 但说到有话想说却憋在心里这点,赫萝应该也没立场说别人才对。罗伦斯回想起十几年前的旅程。当然,他很清楚挖苦赫萝会有什么后果,不会说出口。 「会不会这里大多是教会的人,被他们影响啦?」 「教会?」 听罗伦斯这么问,赫萝以餐刀尖画着圆,卷来脑中思绪般解释: 「汝想想,他们不是都有些怪习惯,真正重大的事要等到最后关头才会说吗?」 「啊,你是指临终的告解吗?」 「嗯,就是那个。」 人临死前会对祭司说出藏在心中的话,希望他转达给神。而那大多是罪孽或遗言,或孤僻的顽固老人对家人说不出口的心底话、无法结果的情思等五花八门,所以赫萝的想法也不算错吧。 「重要的话不在需要的时候说出来就没意义了。」 那倒是。罗伦斯也同意她的看法,尤其是自己年岁渐增,也常有惊觉时光流逝飞快的时候,自然会认为人就该趁年轻把握时间丰富人生。 只是话虽如此,他还是怀疑缪里现在谈恋爱会不会太早。这时,赫萝冷不防冒出一句: 「好想早点抱孙子啊。」 「什么!你……!」 罗伦斯哑口无言,一时上气不接下气。孙子固然可爱,可是缪里还是个孩子啊。以社会观感来说,这年龄嫁人是没什么大不了,但无论如何就是太早。绝对是这样没错。我家是我家,社会是社会。 罗伦斯抵死抗拒紧逼而来的现实,赫萝却悠哉地品尝葡萄酒。能这么气定神闲,不知是源自于与罗伦斯的年龄差距,还是父母亲想法本来就不同的缘故。 发现他们那个总是想到山村外开开眼界的女儿,在寇尔说要增广见闻而准备下山之际躲进行李而成功跷家时也是如此。 旅行可不是郊游野餐,随时可能遭遇危险。担忧独生女安危的罗伦斯就连写信要她立刻回家都等不及,跳上雪橇就想追人,而那时拉住他的也是赫萝。 船到桥头自然直啦。她笑着说。 有句谚语是这么说的——爱自己的孩子,就让他去旅行。见到赫萝那样子,让罗伦斯也不禁觉得自己或许真的该那么做,就只是有些地方咽不下去。 赫萝将「唔唔唔」地咬牙切齿的罗伦斯搁在一边,泡在浴池里似的闭着眼感慨地说: 「不管怎样,只要她能好好享受第一次的旅行就够了呗。」 尽管她话说得事不关己,但绝不是完全不担心。见到赫萝简直像独占了为人父母的喜悦,罗伦斯对她投出哀怨的目光。 那模样看得赫萝一阵苦笑,无奈地凑上去说: 「万物都会随时间流转改变的。不过啊,就只有咱会永远陪着汝喔。」 比罗伦斯矮小的赫萝,抬起她宝石般的星瞳注视而来。 「还有哪里不满意吗?」 她都这么说了,自然是无话可说。对于活了数百年的赫萝而言,眼前这一切不过是旅途间的匆匆一景。她甚至曾不堪哀愁,打算和罗伦斯分手,认为既然迟早要天人永隔,不如在伤口加深前早点结束这段情。而有过这种想法的她,如今不再纠结于离别的酸楚,选择了当下的喜乐。 最后罗伦斯双肩一垂,投降了。 「岂敢岂敢。」 「呵呵。」 赫萝轻笑一声,头倚上罗伦斯的肩。罗伦斯也将手抚上这贤狼小小的脑袋瓜,觉得好像能捧在手心里一样,圆滚滚的。 能留在自己手里的幸福,恐怕就只能这么多了吧。 而且已经是十分足够了。 「再一杯?」 赫萝回答罗伦斯道: 「汝也来一杯咱才喝。」 真有你的。罗伦斯只能干笑。 接着轻吻赫萝的头,将空酒桶交给傻眼的汉娜。 这天也是村里每月一次夜间聚会的日子。罗伦斯带上一壶酒一盘菜,发着抖走过月牙若隐若现的寒冷夜路。刚来到这村落时,山林深不见底的气氛总是让他觉得黑夜里躲着些什么,但现在已经完全习惯了。 而且,在过冬客众多的这个季节,村里到处都是会烧到深夜的温暖火堆、欢笑和音乐。那情境梦幻得仿佛不在人间,罗伦斯和赫萝时常特地出门欣赏这幅美景。 路上遇到几个在温泉旅馆间赶场的热门乐师,简单寒暄两句后又继续走。在这土地定居了十年后,他才终于有融入当地的感觉。 只是,结果是好是坏还很难说。 「喔喔!我们亲爱的罗伦斯老弟驾到喽!」 一进入插满火把的集会所,众人的欢呼就涌了过来。 已经喝红脸的温泉旅馆老板们围向错愕的罗伦斯,拍拍他的肩说: 「哎呀,罗伦斯先生,我们今天就喝到天亮吧!」 「咦?啊,喔……」 这里绝大多数的温泉旅馆不是和他同样岁数就是更老,因此尽管已经在这村子住了十多年,罗伦斯在这些前辈面前仍是不得不放低姿态,但同时毕竟是商场对手,也不会太过亲近,为争抢资源而闹得不愉快的时候还比较多。 不知所措时,一个手拿酒杯的大叔说: 「罗伦斯先生,我知道你心里苦,可是那也只是暂时的啦!」 「啊……呃,您在说什么?」 「少装了少装了!我们都很清楚放开女儿有多难过!」 「嗯?啊、啊啊……」 罗伦斯这才终于听懂这些上前劝酒的老面孔怎么突然这么热情。 他们大多都是养过女儿的过来人。 「呃,等等,我又还没答应要把女儿嫁给他……」 「好了啦好了啦,我懂你不想点头的心情,我们都懂!」 被另一人不由分说地安抚,罗伦斯只能暧昧陪笑,不过心里仍不停念着「他们没有私奔、他们没有私奔」。 「啊~各位!抱歉泼一下冷水,能等到会开完之后再聊吗?」 几下响亮的拍掌声后,众人魔法解除了似的各自回座。 想不到有人坐下之后,似乎是想起女儿出嫁当时而呜咽起来。罗伦斯除了讶异之外,心里还有股暖意。平时互相为生意争破头的商场对手,总归是同一个村的伙伴呢。 「那么,今天应该是今年冬天最后一次开会了。也就是说,下个月雪就会开始融化,客人一个个下山,而我们需要修缮客人用了一个冬天的房屋设备和准备夏天所需,又要为了争夺物资怎么分配吵个没完了。」 坐到长桌边的温泉旅馆老板们尴尬地笑起来。这纽希拉村的联外道路不宽,而且物资输入全赖斯威奈尔一个城镇,无论如何都免不了一番争抢。 「啊,关于这件事,最近有个不太好的传闻。」 一人举手插嘴道: 「听说西方那座山的另一边,可能要开发另一条温泉街。」 「啊啊,我也有听说。」 「什么,真的吗?」 「山的另一边,那客人会怎么走……?」 「肃静!」 议长遏止众人的喧哗,场面暂时安静下来。罗伦斯也从乐师们那听过这件事,说明年没准不能再来纽希拉了。 「我也听过这件事,恐怕是真的。」 刹那间,一阵躁动爬过脚边。商场对手增加一点好处也没有,不过最让人在意的是新温泉街的物资会从哪里来。 「而且,他们说不定也会跟斯威奈尔调物资。」 「神啊!」某人大喊。如同河川有一定的流量,能送往深山的货物也有限量。 再者,他们若能从斯威奈尔取得物资,即表示有路可供客人从斯威奈尔走到新温泉街。 换言之,不仅得跟他们抢物资,还得抢客人。 「假如是几十年前,我们已经人手一棍翻过山去了。」 议长此言立刻让躁动变成了碎浪般的笑声。 「这里可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温泉乡纽希拉。无论大小争执,只要泡了这里的温泉就会烟消云散。我们只能靠这个地方的魅力,把人潮拉过来。」 「没错没错!」赞同声此起彼落。 「可是,实际上该怎么做呢?」 然而如此理所当然的问题却使大家又闭上了嘴。 议长轻笑后干咳两声,突然看着罗伦斯说: 「于是,我认为我们有必要认真考虑罗伦斯先生以前的提议。」 即使众人视线全聚过来令人紧张,罗伦斯的脑筋仍很快就搭上了线。 「呃,您是指替村子想个新活动吗?」 「正是。」 几年前,罗伦斯曾经提议在春秋淡季办点小活动,多少吸引点客人。无论在哪个地区,这两个季节都有一连串的庆典、大市集开张或宗教活动,没什么人会特地跑去交通不便的偏远泉疗场所。 所以那阵子大家都闲得发慌,冬天雇用的员工等于是白吃白喝,解雇了又怕夏天请不回来。随季节变化的极端人潮波动,就是会造成这么多的浪费。 因此,若能想出其他地方没有的有趣活动,或许就能招揽新的客群。 「话说,上次为什么没下文啊?」 一名与会者问道。 「好像是因为嫌麻烦吧。到了春秋季,总是想休息一下。」 罗伦斯当时还嫌这些个老板太懒惰,但最近却开始能体会他们的心情。不保持前进就赚不了钱的旅行商人,和必须在同一块土地年复一年过同样生活的旅馆生意实在大不相同。 「我们脚下这块地,搞不好会在我们瞎混的时候塌得一点也不剩啊。就像教会一样。」 议长面色凝重地提出警告,老板们也纷纷叉起手咿呜发愁。 就在山脚下的教会正面临一大难关。罗伦斯对内情不太清楚,只晓得他们与早在十年前就空壳化的异教徒的战斗终于结束,以为总算重获和平时冒出了内敌。寇尔似乎就是从客人听说这消息后再也待不下去,认为自己也该亲身参与这时代的大事,不然会后悔终生。 「诚如各位所知,教会与异教徒的战争已暂告结束,纽希拉正逐渐失去所谓『位处敌境却有迷人神秘感』的魅力,得尽快想好下一步该怎么走才行。」 据说议长是在这村落土生土长,只是年轻时曾经在南方的大商行干过几年,偏南方人思想。 再说这句话本来就是一点也没错,所以没有引来任何异议,全场拍手认同。 只是,拍手声显得犹豫的原因也相当明显。 「那么,我们该做些什么呢?」 议长大手一挥,按起长桌上的酒桶说道: 「这就得、靠大家、集思广益了。」 知道危机当前,却没有应变措施。再加上这是全村总动员的大事,届时实际麻烦一定不少,而提出好意见的人一定会被拱成总干事。 所以罗伦斯无法责怪议长嘴上说要大家一起想办法,一转眼却跟大家喝开了。毕竟这时节的集会,也有在一年中最忙碌的时候给大家喘个气,好再加最后一把劲的意思在。 而且罗伦斯还要陪那些听说了缪里和寇尔「离家出走」一事的其他有女儿的父亲们喝酒,到最后这天几乎什么都没做。 然而,赫萝下午说的话仍在罗伦斯脑中一隅流连不去。 万物都会随时间流转改变。 该做的时候不做,日后一定会后悔。 或许,缪里就是为此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也不一定。 罗伦斯这么想的同时,将感伤和着葡萄酒吞下了肚。 隔天的日常工作受集会豪饮与宿醉影响而岌岌可危,好不容易才撑过去。 客人一个接一个地下山,不知不觉就快走光了。 多亏了赫萝的努力,纽希拉整个冬天没有发生任何雪崩事故,应能平平安安地迎接春神。 「嗯……果然泡咱们的温泉看日出特别过瘾。」 在最后一位客人恋恋不舍地离开旅馆,被前来迎接的人拖上车那天,赫萝等不及了似的跳进浴池。乐师和舞者都下山到春季庆典赚钱去了,暂时可以不必顾忌外人好好放松。 「汝不来泡吗?可以消除整个冬天的疲劳喔?」 「嗯?嗯……」 罗伦斯随口应声,将为了赫萝准备的熏肉、冰得快结冻的蒸馏酒,以及她近来的最爱——旅客教的蜂蜜沾起司摆在浴池边。 这当中,他的眼看都不看赫萝美艳的裸体,而是盯着另一样东西。 「大笨驴!」 「哇!」 温泉水啪刷一声泼过来,吓得罗伦斯仓皇跳开,并立刻检查手上的信是否弄湿,结果被不知何时跳出浴池的赫萝一把抢去。 「汝要婆婆妈妈地看到什么时候!都说没事了,而且凭他们两个,遇到一点风浪也不会怎么样呗!」 「唔、啊、唔……」 罗伦斯的表情活像只点心被抢的牧羊犬,目光往赫萝手上的信飞去。那是寇尔和缪里寄来的,上半由寇尔所写,下半换缪里,第二张则是两人交叉写成。 第一张上半部提到他们在山下发现世界的变动比先前听说的更巨大,学了很多;而下半部都在说南方人好多好热闹,食物和新奇的事也好多,错字一大堆。 读着缪里写的部分,罗伦斯表情垮了好几次,到了第二张也一样地僵。 第二张写的是牵连到他们的风波始末,且看得出寇尔有意冷静客观地记述,缪里却会跑来捣蛋,想要写得很好笑;寇尔顾虑到罗伦斯的感受而轻描淡写的部分,有很多被缪里改得非常夸张。 大致上,能简约成他们遇到了相当大的麻烦,所幸最后总算是圆满落幕;寇尔担心得胃都要痛了,缪里却玩得大呼过瘾吧。同情做事一板一眼的寇尔之余,罗伦斯也为缪里玩得开心而高兴,但心里最后仍害怕他们有个万一而七上八下。 那不仅是因为自己和赫萝曾实际经历攸关生死的大冒险,还有另一方面。 「话说他们俩感情还真好。」 赫萝简单重读抢来的信,咯咯笑了笑。字里行间,能轻易看出他们关系有多亲密。 同居一宿的两人在烛光下额碰额、肩并肩、手牵手…… 「因为寇尔他,嗯,是个好哥哥嘛。」 罗伦斯清咳一声,说出他最近发现能用来安慰自己的话。 「他们从以前就比真正的兄妹更像兄妹啦,嗯。」 「……」 即使赫萝听不下去而白了一眼,他仍旧一味自说自话。 「好呗,爱怎么想都随便汝。」 说完听似「这家伙则是从以前就很笨了」的话之后,赫萝打了个喷嚏。 接着发着抖将信塞给罗伦斯,捏条熏肉叼进嘴里跳回浴池。罗伦斯整平赫萝捏皱的地方,看着缪里笨拙的笔迹而傻笑片刻后,又担忧其内容般揪起了脸。 但那毕竟是宝贝女儿第一次寄来的信。在他小心翼翼地折起来准备收好时,赫萝又说话了。 「话说汝想到春天能玩些什么了吗?」 「嗯?」 「汝等不是想办些热闹的活动,以免客人被山另一边那些新来的抢走吗?」 说到集会上的议题,罗伦斯面色无光。 「这个嘛……我实在是想不到。」 「不是每年都有办什么圣人庆典吗?」 任何城镇村庄或职业,都有各自的守护圣人,一年四季都会有某个地方替他们办庆典。在纽希拉是春季,而且主要是为了慰劳村人冬季的辛劳,性质对内。 「再说,那也没什么特别的。」 「那么,办个进奉山珍海味,请大狼饱尝一顿的活动也可以喔?」 赫萝将手和脑袋枕在池边,脚啪刷啪刷拍着水说。 撩起湿发的她做起那种不雅动作,和正值调皮年纪的缪里一个样。 「真的每个人都来进奉,你也吃不完吧。」 淋上蜂蜜的起司也可比山珍海味呀。见罗伦斯捏起一片,赫萝刻意龇牙咧嘴地宣示主权。 「哼。汝以前不是往来各个城镇作生意的旅行商人吗,应该有见过一、两个有意思的节庆吧?学人家办办看呗。」 「嗯……有个叫追牛节的是很热闹啦。」 「喔?」 「就是把城里的小路封起来,在大路上追气得发狂的牛。传说摸到牛屁股的人会得到幸运之神的眷顾,追得可疯了,而大家最后还会把那头牛整头烤来吃。可是……」 「不行吗?」 「每年都有人受伤,更糟的是牛很容易撞坏房子,灾情惨重。」 以旅客观点而言,遇到这种刺激的大活动是很有娱乐效果。然而亲手盖房,深知维护不易的赫萝似乎是想像了房子被牛撞破,搞得一塌糊涂的画面,表情沉了下来。 「那实在……很伤脑筋。」 「是吧?」 「还有其他的吗?」 「再来……就那个吧。每个城镇的教区自己组队,踢着皮球在街上游行的庆典。」 「听起来很好玩嘛。」 「只是争球的时候很容易争出火气。就算那无所谓,这个村里年轻人少,恐怕开始没多久就受不了了。」 或许是想到一个个顶着啤酒肚的旅馆老板们吧,赫萝尴尬地垂下耳朵,接受了现实。 「汝最近也有点肚子呢。」 「唔、呃……咳哼!从年纪来看,就只能办点化装舞会什么的了,可是那种东西到处都有。」 「真难想。」 赫萝又啪刷啪刷拍响池水,以狗爬式般的动作游离池边。在水中飘散的头发和尾毛让她看起来很无所谓,但若对这话题没兴趣,她根本就不会提。 其实赫萝也很关心这旅馆和这村子,否则不会夜夜跑上积满了雪的山头到处巡视,又默默缝补堆积如山的床被单。 「嗯……」 在罗伦斯苦恼时,赫萝啪刷一声坐上池中岛,抓起头发拧水再使劲甩了甩尾巴。 「汝还不下来吗!」 并以比缪里更纯真的笑容这么喊。 还有工作的罗伦斯摇了摇手,但随即败给赫萝无趣的表情,把衣服给脱了。 「这种懒散的乐趣还真毒啊。在这时说什么要在春天办新活动,没人感兴趣也是当然的吧。」 罗伦斯一手拿着冰凉的酒,望着明媚的蓝天喃喃自语。最后他还是请汉娜来送点酒食,泡在温泉里发呆。一想到每间温泉旅馆在这时期大抵如此,人就更懒了。 「旅行的时候啊,咱很喜欢在草原上打滚喔。」 「滚来滚去以后还会在马车上大声打呼呢,驾座上有人替我拉缰绳的话我也会啊。」 「咱才不会打呼!」 从不否认在马车睡大头觉这点来看,赫萝也变得圆滑多了。 「呼……话说回来,这里的温泉是既清幽又舒坦,要是这都不算人间仙境,哪里算得上呢?依我看,不管是谁都应该义无反顾地来这里享受享受呢。」 「是啊,这里以前真的很热闹。」 看来早在罗伦斯出生几百年前,赫萝就泡过纽希拉的温泉了。 「对喔……也可以用人间仙境的招牌正式卖给教会。」 「啊?」 大笨驴又在莫名其妙瞎扯了。赫萝投出怀疑的眼神,但罗伦斯却一副觉得这说不定真的有商机的表情说: 「别惊讶,你有听过圣地巡礼吧?有的圣地是祭祀众所皆知的圣人,有的是祭祀对某些身体病痛特别灵验的圣人,例如眼疾。」 赫萝兴趣缺缺地倒酒,不理会滔滔不绝的罗伦斯。大概是因为十年前的经验告诉她,这个人每次意气风发地大谈赚钱计划之后,泰半会惹得一身腥。 只是,罗伦斯可无法将灵光憋在心里。 「既然大家都知道泡温泉对身体有益,不如直接请常来的圣职人员帮点忙,把这里封为圣地就好啦。没错没错,教会的教示里不也说过人间底下有个地狱,而中间有个叫炼狱的地方,只要在那里赎清了罪,即使该下地狱的人也能上天堂吗?相对地,天堂和人间之间也该有个不是天堂也不是人间的仙境,而那里就是我们纽希拉——」 赫萝拿肉干塞住了罗伦斯的嘴。 「唔嘎?」 「如果在炼狱赎罪就能上天堂,那在汝的这个仙境喝酒作乱,不就要下地狱了吗?」 赫萝那张因温泉和美酒而泛红的脸搭上琥珀色的泛红瞳仁,简直像个恶魔。 「唔、嗯……」 「而且,现在就经常有人抱怨客人太多了,他们不会帮这种会让客人更多的忙呗。」 「……嗯。」 的确是这样没错。 「还有,汝等要想的是个能在闲暇时期招揽生意的活动喔?汝这傻瓜该不会已经忘了呗?」 「也、也对。嗯。」 泡汤喝酒,很快就有了醉意。 罗伦斯将手伸出池外,抓把雪按上额头。 「嗯……我是觉得人间和天堂的夹缝这噱头真的不错耶……」 「因为有咱这样的天使吗?」 赫萝咯咯笑着贴上罗伦斯。那一身冰清无瑕的肌肤与玲珑有致的线条的确很像天使。 只是叼着肉干的唇缝间露出的虎牙,透露出她不是可以随便碰触的人物。这是实际下过手的人给的忠告,绝不会错。罗伦斯自嘲地想。 「天堂与人间的夹缝……庆典……嗯……」 赫萝无视于罗伦斯嘴里念念有词,泡晕了似的啃起了他头上的雪。啃着啃着忽然抬起头,爬出池子。 「怎么啦?」 迅速从头盖上袍子后,赫萝下巴往主屋指了指。 「先生,有您的客人。」 原来是汉娜带着人来向罗伦斯通报。罗伦斯当然没对村里的人透露赫萝是半狼的秘密,而赫萝自己也很小心。 「喔,马上去。」 罗伦斯也跟着离开浴池,并为联络通道上主屋门边的人影感到些许讶异。 总不能端出热葡萄酒,罗伦斯便请汉娜煮壶羊奶,加点蜂蜜给客人倒一杯。而这位表情走投无路的客人一直盯着自己的手,坐在椅子上动也不动。 赫萝也走过来,以暖炉烘得蓬松的尾巴在袍子底下摇摆。她以手指戳戳罗伦斯的腰,表情像在问:「有什么事?」但罗伦斯也不清楚。没有客人的主屋餐厅静悄悄的,只有汉娜替罗伦斯他们准备晚餐的声响。赫萝好奇地对这位小兄弟瞧了几眼,找个比较远的位置坐下继续缝她的东西。 这样干等也不是办法,于是罗伦斯先开口了。 「是令尊请你来传话的吗?」 尽管外表还小,这年纪的人在这一带已经是充分的劳力,罗伦斯话里自然也带有一定尊重。只见对方肩膀愈垂愈低,重重摇头。这位不速之客是附近温泉旅馆的次子,和缪里同样岁数。 这里同年龄的孩子不多,他和缪里经常玩在一块儿,所以罗伦斯也认识。他名叫卡姆,老爱和缪里一起恶作剧,罗伦斯不晓得骂过他多少次。 到了两人得开始帮忙家务的年纪,一起玩的机会就渐渐少了,倒是最近一见面还会互丢雪球或青蛙。 「快趁热喝了吧。」 再催促一次后,卡姆才捧起了杯。 接着将它当作施力点般,头一抬就说: 「是、是我自己有事要求您的!」 声音大倒还好,主要是态度吓到了罗伦斯。 和缪里一起捣蛋而被训话时,卡姆总是爱理不理地看着旁边,而这样的孩子如今却真挚地直视他的双眼,表情已与堂堂青年无异。 「只要我帮得上忙,你尽管说。」 罗伦斯没有瞧不起对方年纪小,也挺直了背回话。 「那个!请您、请您……!」 然而卡姆鼓不起更多勇气,嘴巴张是张得开,但就是说不出口。脸红得仿佛随时会窒息,样子很难受。 最后见他闭上眼睛,甚至难熬地咬紧牙关,罗伦斯不禁向他的肩膀伸出手。但就在这时候,话冲出来了。 「请、请您答应我和缪里小姐的婚事!」 投注了全心全意的话,风一般地吹过整座餐厅。 错愕的罗伦斯一时还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 和缪里?婚事? 「等、等等,你突然这么说,呃……」 罗伦斯的脑筋接不上线,话都不晓得怎么说了。 这段时间,卡姆的眼也持续注视着他。 带着不成功便成仁的觉悟。 「……你要向缪里求婚吗?」 罗伦斯终于整理好思绪,与少年的决心正面相对。 「没、没错。」 接着理解到卡姆不是开玩笑,瞬时改以旅馆主人的身分发想。 「令尊知道吗?」 这问题使卡姆面露难色,摇了摇头。 在这小村庄,各家亲戚关系显得特别重要。譬如两间受欢迎的温泉旅馆结成了亲家,就会形成强力派系。因此,虽然没有明文规定不得与同村人结婚,大家还是很有默契地往村外发展婚姻关系,尤其是斯威奈尔一带。 此外,也单纯是由于家族少,必须避免血缘交混得太过相近。 「嗯……」 该怎么回答呢。罗伦斯头疼地叹气,卡姆往前倾地靠过来。 「抱、抱歉,有、有件事,我想请教一下。」 「嗯?」 「缪、缪里她……不、不对,缪里、小姐她,那个,私奔的传闻是……」 「喔……」 罗伦斯唏嘘一叹时,似乎在眼角见到赫萝偷笑。 不过,这也让他终于明白卡姆为何没跟家里谈过就抱着必死决心冲上门来。 「私奔啊……我也不知道……喔不,感觉上,有几成是那样吧……」 都到了这地步,罗伦斯依然含糊其词,但这不是理性处理来的事。 「总之,还没有确定就是那样。」 他之所以明确地这么说,不是因为一厢情愿。 而是对绞尽勇气上门提亲的卡姆表示一点尊重。 「你也很清楚缪里的个性,她经常若无其事地作些荒唐的事,又总是三分钟热度。」 与缪里一块儿长大的卡姆似乎颇有同感,听得频频点头。 「所以,也不是不可能和人家大吵一架就突然自己回来吧?」 而且寇尔立志成为圣职人员,曾立下禁欲之誓。来这村子的舞娘不管再美再会挑逗,他也不为所动。 「到时候,你自己去找缪里求婚就行了。我个人完全不会限制那种事。」 卡姆的脸拨云见日似的亮了起来,但不一会儿又没了力气。 「可是……对方……是寇尔先生吧?」 村子就这一丁点大,大家彼此都认识。 罗伦斯点了头,从前的调皮小鬼脸上跟着泛起失望之色。以罗伦斯自己而言,假如在卡姆这年纪有寇尔这样的情敌,也只有绝望的份吧。寇尔从以前就长相俊美,长大以后更是加倍英挺。 「唉……」 凭着一股冲劲而来的少年,现在却为现实的高墙意志消沉。罗伦斯想起自己还是个见习旅行商人时也有过类似经验,不禁淡淡苦笑。 眼前这个人虽是打他爱女主意的不肖之徒,却也是单枪匹马直闯龙潭的勇士。 「话说,你怎么突然有这种想法?」 「咦?」 卡姆反问后,罗伦斯刻意装出顾忌赫萝的样子,说男人间的小秘密般凑上脸压低声音问: 「其实我以为你比较喜欢舞娘耶?」 卡姆顿时满脸通红。泉疗场所是少不了歌舞的地方,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性到处都是;而且她们持有卖艺维生的特许执照,即使在宫廷也不会因言行失礼而问罪,拥有一身什么也不怕,炫目的初夏盛绿之美。 「那个……我……」 卡姆一时语塞,但没有就此沉默。 「后来,我发现缪里……和她们都不一样。」 这让罗伦斯回想起宝贝女儿的种种。缪里和赫萝长相一个样,个性却完全不同。仿佛从赫萝身上抽走沉着老成,再把略为厌世的部分全部换成了阳光,浑身上下都是无限的活力。 小时候,她曾经为了抓兔子而横冲直撞,倒栽葱掉进沼泽里弄得满头是血,结果第二天还满山头地追着鹿跑。 的确,她与束发焚香、关心腰部赘肉、带着满满自信与从容微笑歌舞的舞娘们打从根本就不一样。说起来,她们还比较接近赫萝。 「是啦……大概是贵族家里的猫……和山中野狼的差别吧……」 即使认为自己女儿是全世界最可爱的女孩,还是有些地方不能装作没看见。 罗伦斯无奈地这么说,让卡姆稍微失笑又急忙摇头。 「那、那个,不是啦,不是那样……」 「嗯……」 卡姆视线垂到手边,说: 「那些舞娘,我的确是满喜欢的,可是……即使她们在这时候下了山,再过一阵子就又见得到了。」 「这样啊。」 「可是一听说缪里离开村子,我就……我就……!」 说话的,是一张泫然欲泣,愁苦不堪的脸。 「你就做什么都不对劲,好像快发疯了?」 「……」 卡姆出不了声,嘴唇颤抖地颔首。 他和缪里同年,过去常像家人一样整天玩在一起,容易看不清离自己太近的人吧。罗伦斯很明白他的心情。为作生意而云游四海的他,很少在同一处待一个月以上,这反而使他容易看清各聚落居民的想法。 村庄或城镇很少有整体性的大变化,昨天有的今天还会有,无论如何厌烦,明年、后年照样会来。在这样的环境下,到了恋爱年纪的冤家青梅竹马,即使有点喜欢对方,多半也不敢说出口。要是失败了,恐怕会被人一路记到老,甚至进棺材才解脱。 所以,这位少年独自来到这里,其实是值得尊敬的勇敢表现,更何况可能是情敌的人还是美男子寇尔。 在罗伦斯眼中,卡姆已是个不折不扣的堂堂男子汉。 「而且,我明明应该很清楚这种事……」 卡姆握起置于膝上的手,泪水扑簌簌地掉。 「哥哥病死那时候,我就应该学过教训了啊……」 罗伦斯也认识卡姆那染上流行病,没几天就撒手人寰的哥哥。经过短暂犹豫,他将手慢慢按上卡姆的肩。 「我明明知道……呜呜、有话就要早点说出来……不然很可能就、没有下一次了……」 罗伦斯拍拍卡姆的肩、摸摸背予以拥抱。与缪里不同的男性体格与汗臭,让他略为陷入有儿子或许就是这种感觉的感慨之中。 接下赫萝贴心送来的手帕后,罗伦斯又拍拍少年的背说: 「可是,缪里她还活着。」 「唔咕……呜呜。」 「虽然我很想把觊觎我女儿的人全部打跑就是了。」 即使话说得很做作,卡姆看罗伦斯的眼神还是有点胆怯。无论在赫萝眼里是多么可爱的雄性,罗伦斯仍是堂堂的温泉旅馆老板。 「你可以尽管去追她——但这样讲其实有点不负责任。」 罗伦斯按住正要起身的卡姆,将手帕递给他。 「缪里那孩子的态度还不是很明确,所以我想她和寇尔到处游览之后,很可能突然就自个儿跑回来,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一想像多半正在偷听的赫萝表情,罗伦斯就不禁苦笑,不过他真的是觉得可能不低。毕竟他怎么也不认为寇尔会不知会他就与缪里进一步发展。 「你只要在那之前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就行了,到时候再正式……正式……」 来跟缪里求婚。在罗伦斯怎么也说不出这几个字时,卡姆抓紧手帕大声说道: 「我会来正式对缪里求婚的!」 展现出被痛揍两、三拳也不会轻易动摇的坚决。 罗伦斯双肩一松,笑着点点头说: 「我会等你的。在那之前,我就对空气练练拳头好了。」 见到那副贼笑,卡姆尽管表情绷了一下也没有别开眼睛。 「好了,眼泪擦干,把这杯喝了吧。」 「好、好的!」 罗伦斯一手拄桌托腮,看着卡姆听话地喝起羊奶。 心想,有这样的好孩子作儿子其实也不坏。 「如果想洗脸,直接去泡个澡也可以。你弟弟他们都不知道你来这吧?」 「啊、啊……那、那就不好意思了。」 要是让平时总是大摇大摆使唤人的哥哥哭着回家,简直是把受伤的鹿丢进狼群里一样。卡姆起身离席,鞠个躬后摇摇晃晃走向浴场。 罗伦斯微笑着目送他离开时,赫萝和他交换似的什么也没问就一屁股坐到罗伦斯腿上。 「干、干什么?」 「嗯~?呵呵呵。」 巧笑倩兮的赫萝尾巴膨得袍子都盖不住了。 「汝这头雄大笨驴可真神气呀?」 赫萝先发制人地这么说,抓起罗伦斯的手。 「就是因为汝偶尔威严得起来,咱才没法小看汝。」 「我就当你是夸奖了。」 「大笨驴。」 赫萝隔着袍子蹭起耳朵撒娇。看来刚那段对话勾动了她的心弦。 罗伦斯稍微用力地拥抱赫萝,茫茫然地想: 「很可能没有下一次啊……」 卡姆的哥哥急病而亡,仿佛只是这几天的事。即使略过不谈,对于曾四处旅行而反覆邂逅与别离的罗伦斯,这句话格外地沉重。 「这么年轻就能明白这道理,将来一定是个好雄性。」 「我应该也很明白喔?」 由于一旦与赫萝分开恐怕就再也见不到,罗伦斯的手才会不断地伸向她。 可是赫萝听了稍微退开身,注视起罗伦斯。略带非难的眼神,让他有点扫兴。 「是怎样,难道不是吗?」 「汝就是动不动就会把以前的自己想得很美好,才会是一只大笨驴。」 「哪、哪有啊。」 「那汝是花了多少时间才敢说汝最最最爱咱呀?嗯嗯?」 「……」 赫萝的轻咬较平时来得痛一些。要是痛得不小心说「你还不是一样」,搞不好会留下清楚的齿印。不过,赫萝本来就是看他最仔细的人,尾巴现在又像想玩得不得了的狗一样沙沙作响。 都在一起这么久了,好歹该在她耍任性,想听自己面对面说些难为情的话时,大胆说几句逗她开心吧。 被人爱得太深也很辛苦呢。罗伦斯暗自怀起如此诗人般的感慨,张口准备说出赫萝期盼的那句话,但就在这一刻—— 「说不出心里的话?」 他不禁如此呢喃。 「嗯、啊?汝、汝说啥?」 赫萝的表情像以为会吃到蜜酿葡萄干,结果却是整粒胡椒一样。罗伦斯将这样的赫萝丢在一边,拼命地拉扯就快连结的思绪。最近好像聊过很接近的事。 终于将难以启齿的心底话说出了口的状况。 不就是临终之际的告解吗! 也就是濒死时再也没有顾忌,干脆一次全说个痛快,好能了无遗憾地上天堂。而人想说却不敢说的话,正如自己准备对赫萝说的话一样,不全是坏事。 所以呢? 「所以……」 「大笨驴?大~笨~驴~?」 罗伦斯抓住拍得他脸颊啪啪响的手,将腿上的赫萝如同公主似的抱着站起来。这下全串起来了。能在春季招揽生意的新活动,在脑中遍地开花。 「没错!在人间和天堂之间架个平台就行了嘛!」 赫萝傻着眼,在罗伦斯怀中看他高声大喊。 ◇◇ 葬礼,是告别的仪式。 一旦盖棺祝祷、填土掩埋,就再也见不到对方了。 棺木抬出家门时,观礼者一一前来作今生最后的告别。因为没什么好掩饰、隐瞒或羞赧的了。 告别就是有如此巨大的力量,能引出平时难以表达的事。 「赫萝。」 罗伦斯呼唤她的名字,但嘴角就是会不自禁地因苦笑而扭曲。 尽管仪式办得这么正式,大家还识趣地都离开仓库了,话依然很难说出口。 「唔……天使都快等不及了啦。」 棺木中,传来死者的呻吟。 罗伦斯清咳一声,窥视里头嗤嗤窃笑的赫萝说: 「认识你到现在,我每天都很幸福。」 「……到现在?」 赫萝微睁一只眼质问道。 「这毕竟是葬礼嘛。」 「嗯。」 「在这场葬礼中,死者将因温泉的奇迹功效重返人间。」 罗伦斯从事先准备的银杯中沾点温泉水,抹在赫萝额头上。 「复活的感觉如何呀?」 赫萝睁开双眼,仰望着罗伦斯又嗤嗤一笑。 「还能继续跟汝在一起,咱好高兴。」 「!」 出乎意料的话使罗伦斯一时语塞,赫萝则是得逞了似的笑咧了嘴。觉得自己拿她没办法之余,也感到这样才是赫萝。 「我的荣幸。」 说完,罗伦斯伸出手扶赫萝起身。 「那么,你觉得这个仪式怎么样?」 「嗯?」 「死了以后,别人说得再动听也听不见,自己有话想说也说不了。所以干脆在活着的时候当对方死掉了,把想说的话说出来。这就是这么一个在天堂门前走一遭的仪式。」 「嗯嗯、嗯嗯……咱跟汝说。」 赫萝注视罗伦斯,表情认真地说: 「其实还不错。」 「哈哈,这样啊。这样的仪式不需要大规模的筹备,也不会搞得一团乱,我真的觉得值得一试。」 当罗伦斯向其他温泉旅馆老板说出这个主意时,大家还觉得他在开玩笑,但了解目的之后就开始热烈讨论起来了。看来大家也都知道自己心里其实有几句难为情的话不敢说出口,很希望能有个一吐为快的好机会。 而这个世界上拉不下脸的男人们,也应该都有相同想法。 所以不如就在这个仙境,人间最接近天堂的地方为活人办一场葬礼,制造那样的机会。这就是罗伦斯的想法。 「蜡烛花费不小,需要特别注意……再来,送葬队伍服装统一会比较有气氛,也要包进预算……嗯,有搞头,真的有搞头。」 左右寻思了一会儿,罗伦斯才发现赫萝直勾勾地盯着他看。 糟糕,又太热衷于生意而冷落她了。见到罗伦斯一副紧张样,赫萝轻轻一笑,像个刚睡醒的少女般扯了扯他的衣摆。 「咱呀,是真的……」 「咦?」 「很高兴自己还活着喔。」 赫萝笑着这么说,泪水从眼角滑落。 吓得罗伦斯急忙替她拭泪。 「汝的旅行还没结束呗?」 万物都会随时间流转改变。别说罗伦斯,就连赫萝也只是被时间的长河冲着走的一片落叶。两人总有一天要分离,此刻将成为永远的过去。 不过,那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 罗伦斯双手绕过赫萝的腰,将她拥入怀中,仿佛要从时间之流多少留住一点彼此的「现在」。 「那当然。」 并说: 「我会继续旅行。再一阵子。」 赫萝抬起头,笑了。尔后,两人又拌嘴了几句,但最后仍不约而同、自然而然地收口。 情况或许和他们决定开店那当时很类似吧。 在神所守望的圣坛前轻轻一吻。 女儿都那么大了,四目相交起来依然有些腼腆。 看来这世上,还有很多很多美妙的事等着他们去体验呢。 这是发生在春神逐步接近,融雪时节的事了。 # 金黄色的记忆 在这四面环山,广阔天地的终点。 温泉乡纽希拉总算要告别漫漫长夜之际。 罗伦斯一身聚满了好奇的目光。 「今天吹的是什么风呀,这不是狼与辛香料亭的老板吗?」 山林里,天亮距离太阳露脸还有好一段时间。村里仍是一片昏暗,稍微有点距离就看不清别人的长相。在这种时候,聚集于村中一处窃窃私语的温泉旅馆女佣们突然聒噪起来,宛如发现乌鸦接近而大声警告同伴的鸽子。 踏雪而来的罗伦斯呼着袅袅白烟,脸上挂着叹息般的暧昧笑容,放下背上的柴薪。 每天值此熹微之时,旅馆女佣总会三五成群地聚在村里某处,譬如水车坊或井边等,而罗伦斯则是出现在全村共用的面包窑。 「汉娜小姐怎么啦?生病了吗?」 「你们家可爱的女儿爬不起来呀?」 「你忘啦?他那勇敢的女儿跑去旅行了。我们以前也都好向往外面的世界喔。」 「哎呀,这样啊。我除了自己出生的小镇外,就只知道这里而已呢。」 「话说老板怎么自己来烤面包呀,连赫萝小姐也病啦?」 「那真是不得了,要赶快去看看她才行。」 她们每周会聚来这一到两次,烤自家或旅馆所需份量。村里生活很单调,聊村里大小事是她们唯一的日常娱乐。 一般而言,当旅馆女佣不克处理这种杂务时,由老板娘或其女僮代劳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而老板亲自动手可就是话题一件了。罗伦斯也觉得自己背着柴薪,两手抱着一袱巾面团的样子很滑稽。 简直像老婆跑了一样。 尽管如此,面对这群笑得毫不客气、宛如鸽群的女性们时,罗伦斯仍不改笑容。 在她们的强力放送下,这件事一转眼就会传遍全村。即使在这村里经营了十多年的温泉旅馆,相较于其他老板也只是个新手,做什么都大意不得。 相对地,想到还在旅馆贪睡的爱妻赫萝把这件事推给他,就令人忍不住暗自咒骂几句。 「没有啦,只是突然有客人入住,两个人临时忙不开,今天只好我自己来。」 一听罗伦斯这么说,女佣们的大剌剌的闲聊全停了。 「哎呀呀……难道那个人也上了你们狼与辛香料亭啦?」 「很辛苦吧。」 只有这一句感觉是发自内心,而不是随话题瞎闹。 「他第一个住的,好像是约瑟夫先生那吧?」 「对呀,那是这里最老的旅馆嘛。」 「再来是阿贝尔先生那?」 「然后是拉马尼诺夫先生遭殃。」 她们一个个列出温泉旅馆老板的名字。有些名字带有异国风味,是由于在这村子经营温泉旅馆的人本来就是来自世界各地,或是他们的儿孙。 「这么说来,他该不会是想这样换到春天吧?」 「真不晓得是哪里不满意,表情一直都很难看。」 「对呀对呀,而且要求有够多,说什么要一大早出门就要我们弄午餐餐盒什么的,搞死人了。不过他出手倒是挺阔气……」 「拜托,你可不要被钱冲昏头喽。我家老板在怀疑他是不是来我们村里刺探敌情的呢。」 「哎呀,难道是打算在山的另一边盖温泉街的人派来的吗?」 「是的话,他只住店不泡汤就说不过去了吧?」 「也对。如果想盖新温泉旅馆,应该会尽可能在村里多绕绕才对。」 她们事先排练过似的一句接一句行云流水地聊,而且连语气都很接近,昏暗之中分不出是谁在说话。多半是每周都聚在这里烤面包,久了就同化了吧。 罗伦斯望着她们谈话的模样,终于发现赫萝耍孩子脾气硬要赖床的可能原因。 她嫁作人妇不久,又是温泉旅馆的年轻老板娘,和身为雇员的她们不同。她们多半会有所顾忌,自己聊自己的吧。尽管那是考虑到彼此身分不同的结果,对赫萝而言还是很难受。 「不过啊,既然他住进了罗伦斯先生那里去,就表示他的旅馆行脚终于结束了吧。」 听到自己的名字,罗伦斯从思考中回神,同时在追溯话题脉络前加深脸上笑容。经验告诉他只要面带微笑,不管遇到什么问题都有得解。 「就算到了罗伦斯先生那,我看他还是会绷着一张铁面皮。别放在心上啊,他到哪间旅馆都一样。只是你作旅馆生意还没多久,遇到这种客人会很头疼吧……」 「以前好像也有过这么偏执的怪客人耶。」 「那时候你还很年轻……所以有二十年了吧。」 「没礼貌!我还是很年轻呀!」 为她们好姐妹般斗嘴的模样不禁莞尔之余,罗伦斯也从字句之间感受到她们真正的想法。十年出头的温泉旅馆,只算「没多久」。 那个人先住约瑟夫的旅馆,是因为在村里字号最老。而离开前选择狼与辛香料亭,则因为是新人的店。 要完全融入这座村子,看来还得花上一点时间。 「话说回来,人应该到齐了吧。」 如同女孩般吱吱喳喳的女佣们忽然回魂似的这么说。这里不是每天有教堂准时打钟的城镇,对时间的感觉总是粗略,且面包用量家家户户各自不同,不会没事就全聚在这里烤面包。 「那我们开始抽签吧。」 一名女性拿来摆在面包窑旁的整捆细树枝,以垂在腰间的布包起。 但留了一端稍微外露,全都一样长。 「这是新树枝吧,不准作弊喔?」 「最近我老眼昏花,现在又这么暗,想作弊也看不见自己哪枝好啦。」 「哈哈哈。」掀起一阵同意的笑声后,她们依序抽签。树枝长度各自不同,抽到长树枝的人额手称庆。罗伦斯最后一个抽,结果像被整了似的抽中最短的。 「啊,哎呀呀呀……」 「喂,你真的没有作弊吗?」 女性们一阵尴尬。这场抽签,为的是决定谁第一个用窑。 使用公共面包窑时,谁也不想抢第一。这是因为每个人都得准备自己的燃料,而暖窑需要很长一段时间。第一名使用者需要加热吸了一整晚寒气而冷得像冰块的窑,会耗费额外燃料。 「不会不会,这样反而好。」 罗伦斯连忙打圆场。 「既然我们旅馆来了个难搞的客人,要是怠慢了还不晓得他会抱怨得多凶。要是我抽到最后一个,还想跟第一个换呢。」 战战兢兢,害怕遭怀疑耍诈而名誉受损的女性们全都松了口气。 「既然罗伦斯先生都这么说了……」 「真的。考虑到时间问题,这样说不定比较好。有的人还因为怕浪费木柴,把面包烧成了木炭呢。」 「喂!我只是聊天聊过头了好不好!都几年前的事啦!」 她们又找回了原有的开朗。 罗伦斯莞尔一笑,打开窑盖堆柴点火。 距离太阳从山边探头出来,似乎还需要一点时间。 刚出炉的面包,即使裹上袱巾也依然冒着温暖的蒸气。罗伦斯一面嚼着软嫩的面包一面走,返抵温泉旅馆时太阳已经当空照了。 在一群手和嘴都很忙碌的女性之间烤面包,实在不是一件轻松的事;但在晴朗天空与新鲜面包的香气媒介下,罗伦斯也从她们身上获得了一些活力。 多亏于此,见到那位客人默不吭声地绷着脸,伫在村外围的狼与辛香料亭门前时,他也备妥了不输给她们的笑容。 「抱歉让您久等了。」 「哼。」 那是个矮小的老人,态度显得不太高兴。手里提着汉娜为他准备的餐盒,一副只等面包的样子站在屋檐下。温泉旅馆不只会有来作泉疗的客人,也会有准备上山的猎人或樵夫,所以一早就出门并不稀奇。 然而,老人的装扮与罗伦斯见过的任何职业都不同。 锅形毛皮斗笠、熊毛靴、狐毛披肩、鹿皮手套,后腰挂着柴刀般的粗犷武器。背包看似装得很满,不晓得里头有些什么,也看不懂他究竟来干什么,几乎不泡温泉。 当罗伦斯接近,老人便伸手准备接下整袋面包。 整袋面包也太夸张了吧?罗伦斯吓了一跳,而老人见状也察觉了什么般让步收手。为其反应讶异之余,罗伦斯用另一条袱巾包起三条刚出炉的小麦面包,观察着反应交给老人。老人依然不说话,稍微低头行礼就默默走人了。 虽然表情凶巴巴的,但不是无礼之人。 罗伦斯望着他的背影歪头寻思。他看来不像坏人,却散发着心事重重的压迫感。直到老人走下屋前斜坡而消失在林子后头,罗伦斯回到旅馆里,闻到餐厅传来的浓浓香气。 长桌上,摆着似乎已上桌一小段时间的早餐。有一大碗炖豆、炒厚培根片、几片起司,以及去年秋天进货到现在也没吃完的腌萝卜。从份量来看,汉娜替那位神秘客准备的餐盒应也是这阵容吧。肯定是嫌麻烦而连罗伦斯和赫萝的份一起做了。 而摆了早餐的长桌边、有香味的地方,就一定有赫萝的身影。 「太慢了呗,香喷喷的早餐都凉掉了。」 她还对刚在冰天雪地里烤面包回来的丈夫投射责备的眼神。 「我不是说过烤面包要抽签吗,我这还是第一个耶。」 而且,烤面包原本还是赫萝这旅馆老板娘该做的事。罗伦斯反驳赫萝的无理怨言,并将剩余面包交给走出厨房的汉娜,而汉娜从袱巾包中抽出了三条面包还给罗伦斯配早餐。 不是两条或四条,而是奇数三条。以眼神询问后,汉娜却只是要他自己猜似的笑而不答。罗伦斯不解地拿着面包,打算先姑且坐下时,他终于明白了。 早餐不是坐在长桌两端,而是在宽边并排而席。摆在两个座位之间的陶瓮,装的多半是葡萄酒吧。 抱怨一早就这么奢侈前,他发现座位上的赫萝杯里空空如也,而那也告诉他汉娜为何拿三条面包,以及赫萝为何反常。 「既然把麻烦事推给我会觉得过意不去……」 罗伦斯也拉开椅子,在赫萝身边坐下。 「自己去不就得了。」 罗伦斯在自己盘里放两个面包,赫萝一个。 「不过她们大概会半嫉妒地夸你一直都这么年轻。」 在罗伦斯身旁嘟嘴低头的赫萝,有着十来岁少女的长相。但她不是少女,甚至不是人类。现在温泉旅馆里没有外人,她对头上的兽耳、腰臀间的尾巴藏也不藏。如这两者所示,赫萝的真面目是能将人一口吞噬的巨狼,也是寄宿于麦子的精灵一类。 「然后就是没有恶意,但会跟新来的人保持距离吧。」 当罗伦斯说到这里,赫萝对陶瓮伸手了。那双小手重重提起相形之下太过巨大的陶瓮手把,粗鲁地往罗伦斯杯中倒酒。平常只为自己倒酒的人这么做,意图明显得让罗伦斯忍不住偷笑。 「假如烤面包的是你,心里一定很不好受。」 赫萝原本住在一个叫做约伊兹的地方,有天心血来潮到南方去,在某个村庄落脚后就此守望他们的麦苗成长茁壮数百年之久。当初离家的理由早已在时间的长河中磨灭,就连返乡的路都记不得了;她也在孤独之中,如滚石般愈磨愈圆。 罗伦斯就是与这样的赫萝邂逅,来到了这里。 赫萝自称贤狼,做事狡猾谨慎,但也有好强怕孤单的一面。 要是丢她到那口面包窑前,不难想见她不断对粗线条的女佣们陪笑,笑到身心俱疲的模样。 「不过我原本就是个旅行商人,当然能和她们聊得融融洽洽,顺便推销自己的优点。」 即使罗伦斯刻意自夸,赫萝也仍一语不发地切割培根,送到他面前。 平时她切给自己的肉无论怎么看都明显大块,今天却是相同份量。 「所以喽,我没有生气,我们只是分工合作而已。」 罗伦斯拿起自己盘内其中一条面包掰成两半,将比较大的摆在赫萝盘上。 「既然你没出门,应该有仔细监视那个奇怪的客人吧?」 赫萝这才抬头看向罗伦斯,咬碎了什么似的噘起嘴。 罗伦斯吻一下她的脸颊,转向早餐。 「总之,先吃饭吧。」 赫萝持续注视罗伦斯,好一会儿后才开动。 大大的三角形兽耳和尾巴,似乎很开心地又拍又晃。 「咱看他不像个坏人,而且是个硬骨子。」 以评起人来总是辛辣的赫萝而言,说这样的话实在难得。 那位客人是在昨天午后突然上门,以含糊难辨的嗓音小声问有没有空房间。这样一名整个冬天到处换旅馆的客人,罗伦斯当然早已有所耳闻。 想不到的是,当罗伦斯被他不容拒绝的压迫感震慑而点了头后,他二话不说就直接在柜台上拍了一枚金币。在这里,一枚金币有可供一家四口省吃俭用过上一个月的价值。以他短短地说「两周」的住宿费而言,出手实在阔绰。 但只住两周却支付一枚卢米欧尼金币,当然需要提供额外的服务。罗伦斯曾问他是否需要安排乐师或舞者,却被他立刻摇头回绝,只求一件事——「在早上准备午餐餐盒」而已。 他的确是个怪异的客人,但态度从容得不像是在哪里犯了重案逃来这里避风头的罪犯,也没有因为太神经质才对每间旅馆都不满意的感觉。说起来,他似乎对温泉或房间优劣压根儿没兴趣。 而这位神秘客前一间住的,是村中服务最细心的旅馆。 老板有个和缪里同年的儿子,两个人从小玩到大。那个名叫卡姆的少年,甚至在前几天向罗伦斯表明他想对缪里求婚。他是个正直的孩子,让人也想要一个这样的儿子。他的父亲赛勒斯虽然长相不太平易近人,不过实际交谈后发现不是个坏人。神秘客入住后,他也来到罗伦斯的旅馆分享对这神秘客的所知与心得。 因此,每当神秘客换旅馆就会随之传给下一间旅馆老板的资讯,最后也平安抵达了罗伦斯那。别说罗伦斯,贤狼赫萝也全知道了。 「他说不定是采药师。」 「采药师?」 赫萝对反问的罗伦斯点点头,视线落在现烤的面包上。 为了给支付卢米欧尼金币的客人应有的款待,今天特地烤了白嫩嫩的小麦面包。又软又甜,再多都吃得下。 而赫萝居然掰开小麦面包,将炖豆和培根塞了进去。「好吃的东西加上好吃的东西就会更好吃」这般发自贪欲的想法,让罗伦斯联想到猫那类少根筋的动物。赫萝满面喜色地张开嘴,往塞得圆鼓鼓的小麦面包咬下去。 「啊咕、唔咕……嗯咕。没错,因为——」 罗伦斯捻下沾在赫萝脸上的豆皮后催她继续说。 「因为啊,他全身满满都是类似香草的味道,而且穿在身上的东西还有金属味,也许是镰刀之类的呗。」 「出门在外,总会随身携带药草和短剑。不是那样吗?」 「那是咱闻习惯的草药,所以认得出。哎呀,说到这闻习惯嘛,是在哪里闻习惯的呢……」 赫萝追寻记忆般闭上眼,嘴仍准确地啃着面包。樱桃小嘴大口大口咬下的模样,在某些人眼里或许很粗俗,但罗伦斯却觉得那隐约有种卖力生活的感觉,非常喜欢。 「再来嘛,嗯。不知道为什么,他身上带着麦谷。」 赫萝是寄宿于麦子中的精灵,从前能潜入罗伦斯的马车货台,也是因为车上有麦子的缘故。 「紧急粮食吧。在雪地里旅行,那种东西是从不嫌少。就算找得到山屋避风雪,屋里也不会摆饭给人吃。只要不磨成粉,麦谷可以存放好几年呢。」 「嗯?好吧,咱对人世本来就没汝懂。至于其他值得注意的嘛,就属装扮了呗。在人世间,不是做什么工作就会有什么装扮吗?」 无论旅馆老板、兑换商还是旅行商人,各都有各的装扮。铁匠会自豪地穿上防火皮围裙,面包师父会戴造型特殊的帽子。 如赫萝所言,一般人都会穿着其职业特有的装扮,这样就不必多费唇舌自我介绍了。 「那个大得像斗笠的帽子,我真的没见过耶。」 帽檐像锅子那么深,老人戴起来几乎能遮住整张脸。由于形状极具特色,若说是某个职业都会戴的帽子,倒是说得通。 「帽子毛皮底下有一层铁。会特地戴那种东西上山到处走的人,咱怎么看都是因为脸经常需要贴上山坡,要防止落石砸中脑袋。」 「……铁?记得其他旅馆有人在猜他是来找矿脉的探矿师呢。」 不过采矿会破坏山林,必定需要该土地的开采许可证。而纽希拉的客人中有许多高官权贵,能保护这片土地的门路多得是。除非这里的黄金能像温泉一样涌个不停,恐怕别想弄到开采许可证。假如他是探矿师,年纪这么大了应该没有不懂这回事的道理。 「山上动物也说有人类上山抢地盘,不晓得怎么办呢。是猎人就能光明正大开打了,可是他没带称得上武器的武器,也不会追赶猎物。」 赫萝的真实身分是头巨狼,能和一般动物对话。 这座温泉旅馆位处深山村落,而且是最外围的位置。要是一般的温泉旅馆,一天到晚都会受到野兽破坏而无法营业,这里多亏有赫萝严命交代过野兽们不准胡来才能幸免。 相对地,他们偶尔会让熊进来泡温泉,或是提供遭猎人射伤的动物避难,互利共存。 「既然这样,的确最可能是来山上找东西的。」 「嗯。」 吃完面包,赫萝舔了舔她的纤纤玉指。独生女出世后,她似乎是为了教养而尽量克制那种行为,很久没见过了,给人回到从前的错觉。 而且,女儿缪里的动作真的和她一模一样。 「可是,他要找的好像不只是药草,搞不懂啊。」 「从哪里看出来的?」 罗伦斯的疑问惹来赫萝不敢置信的白眼。 接着她轻叹一声伸手提瓮,只往自己杯里倒酒。 「他不是一直换旅馆住吗?而且对温泉、房间、歌舞那些都没兴趣,所以汝猜呢?」 「……啊啊,对了!」 此外,在面包窑前女佣们也说过他是从最旧的旅馆往新的住,的确很像在旅馆里找些什么。 「我曾经听过一个故事……有个富商在旅途中住进某个小镇后病倒了,结果就把自己藏财产的地方偷偷写在旅馆的某个角落。」 罗伦斯说笑似的说到这里,表情忽然正经起来。 「该不会……真的有那种事?」 「嗯?」 「你看他慷慨得吓死人,我已经好几年没见过卢米欧尼金币了耶。假如他真的在寻宝,付那样的钱很可能代表目标有那样的价值。而且纽希拉的住客大多是有头有脸,或是有点家产的人。」 「嗯。所以汝认为他是为了寻找隐藏的留言而到处换旅馆,还带着餐盒去搜索埋在山里的宝藏吗?」 「宝藏也有可能是遗言或权状之类轻便的东西嘛。」 罗伦斯开始认真往这里想,赫萝却忽然叹息,往罗伦斯的培根伸手。 「啊、喂,那是我的份耶!」 「给大笨驴吃太浪费了。」 赫萝话一停就把培根扔进嘴里。 舔去沾在指头上的油脂后,带着满脸唏嘘看向罗伦斯。 「汝忘了咱说他对温泉和房间都没兴趣吗?」 「……啊!」 「要是线索刻在墙上或阁楼里,他应该已经找到满眼血丝了呗,而且刻在浴池石头底下也很有可能。再说,如果他是找那样的东西,别人早就看出来了呗?他不是整个冬天都在这村子里跑来跑去的吗?」 「你说得没错……嗯……可是,他不断换旅馆的原因也明显是找东西没错。」 「说不定找的是看不见的东西。」 「咦?」 罗伦斯反问后吓了一跳。 因为看着他的赫萝笑得很寂寥。 「像回忆之类的。」 「……」 赫萝腼腆地这么说就迅速起身。 接着从愣住了的罗伦斯脑后紧紧拥抱他。随即放手,也许是因为好强的缘故吧。 「好啦,咱也该去把女红做一做了。」 她格外明亮地这么说就哒哒哒地上楼。罗伦斯的眼往背影追去,一直注视到毛发茂密的尾巴完全消失在楼梯彼端。 赫萝曾受回忆束缚,在同一座村子的麦田守了数百年。甚至忘了归乡的路,在时间的长河里遗失了许多东西。离开麦田后,她也曾因为旅途中歇脚的城镇与记忆相差太大而哀痛。到最后,是传统料理的滋味让她确定那里是自己走访过的城镇。 那个戴奇特毛皮斗笠的老人,年纪看来是罗伦斯的两倍有余。或许已无法清晰忆起当年,为了追寻过往的美好才会不惜砸下多年积蓄。 回到纽希拉,在甚至能令人遗忘名字的那么多年前住过的旅馆再住上几晚,或许就能想起自己在山上留了什么。 倘若他凝重的表情是这个原因—— 罗伦斯舀一匙凉透了的炖豆送进嘴里,一口一口地嚼。豆子炖得很入味,凉了也非常好吃。温泉旅馆开久了,也会如此沾染一、两段乡野传闻的气息。 迅速用完餐后,罗伦斯马上就离座了。 在街边旅社客死他乡的旅人是履见不鲜。巡礼路线上,有的以修道院为主体设立的医院也可能会因为死者的遗言而获得一笔意外之财。甚至有传闻说,只要在著名巡礼路线找个好位置开旅社就能赚大钱。 只是,尽管纽希拉也会有旅客在住宿时过世,但他们基本上都会在来到这里前就立好遗嘱,从没听说谁继承过庞大财产。由于住客大多年事已高,这里又地处北方边境,大家出发前就早有准备了吧。 再者,在供人享乐的温泉乡留下财产,传出去可能也不怎么好听。 不过这件事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线索自当先往这方面找起。 「他换到拉马尼诺夫先生那住的时候,其他老板也大都这么怀疑。」 神秘客前一间温泉旅馆的老板赛勒斯沉着脸说。 那不是因为厌恶罗伦斯,也不是瞧不起他肤浅,纯粹是卷卷的胡须盖住了他那张四方脸大半,眉毛又有两根手指粗,看不清表情的缘故。他本来就是个性稳重,缺乏表情变化的人,因而经常受人误解。 但罗伦斯很快就发现,只要和他说过话就会知道他是个大好人。 「话说罗伦斯先生,这里每间旅馆都是竞争激烈,客人退房后,你房间是怎么处理?」 「每个角落都扫得干干净净呀。他们都会留下一大堆垃圾。」 「没错。甚至阁楼、地下室之类也该这么扫。只要稍有怠慢,老鼠或猫头鹰马上就会跑来筑巢。要是谁刻下遗言,肯定早就被发现了。」 「也是有可能写成一眼看不出来的暗号啦。」 听罗伦斯这么说,赛勒斯突然猛咳起来,往柜台上的杯里倒酒。那是用夏季收成的越橘所酿,滋味酸甜。 仔细一看,将酒递到罗伦斯面前的他脸上挂着笑容。 「你这想法其实挺有趣,这里是偶尔需要一点刺激和冒险的感觉。」 不知那究竟算不算称赞,总之先干为敬。赛勒斯酿的酒很好喝。温泉旅馆老板大多会因为兴趣或利益而酿酒,其中赛勒斯特别投入。一来单纯是有好酒喝就很开心,二来说错了话也能推给酒精作祟,方便得很。 「可是……不管我怎么看,他都不像想在旅馆里到处调查的样子。这里每间旅馆的人,连老鼠一家子会走什么路都一清二楚,而大家都跟我有同样的感觉。」 这么说来,他也没有半夜偷上阁楼找线索。 「知道他白天都去哪里吗?」 闻问,赛勒斯耸耸不输长相的厚实肩膀。 「每间旅馆的客人都是最近刚走光,白天还很忙,没时间调查那种事。」 赛勒斯用酒沾沾嘴唇,闭上眼略为侧首。 会说「有点太甜了」这种话,表示他对酒真的很讲究吧。 「我跟猎人和樵夫打探过,他好像会往村门外那条叉路走,有时候还不一定走在路上。猎人常跟我抱怨说很怕他破坏猎场呢。」 这与赫萝从山上动物打听来的相符。 「可是,你也太晚问了吧?」 赛勒斯突然这么问。 「太晚?」 「嗯……你别往坏处想喔,那个客人住完罗伦斯先生你那就要走了吧。」 罗伦斯明白了赛勒斯的意思。 「是啊。我也想过,现在还调查这种事做什么。」 各旅馆前辈都想破头也没弄清楚了,简直是白费力气。刻意这么做是不是有其特殊理由呢? 「大半只是单纯的好奇心,因为我以前是旅行商人嘛。」 「好奇心啊。」 在生活年复一年的村庄里,这或许是个特异的词吧。有张熊脸的赛勒斯深感兴趣地复诵它。 「剩下的呢?」 「算是矜持吧。」 罗伦斯喝了口酒,似乎接下来不管说了什么都会推给酒精。 「这里是纽希拉,任何争执都会化在温泉里,每个人都能笑着渡假笑着回去,不是吗?」 老人心事重重的脸孔浮现眼前。 「我这样的新人,正适合憨直地矜持这种事吧。」 况且人家还是拿金币付帐的贵客。罗伦斯又补充道。 赛勒斯眨眨瞪大的眼,搔搔头说: 「的确,那种青涩的话只有新人说得出来。」 「大家都已经满身硫磺味了嘛。」 「没错。」赛勒斯笑了笑,喀喀响地舒展背腰。头往旅馆门口转去,仿佛见到那老人正要上哪去。 「我不觉得他是个坏客人。」 赛勒斯轻声说道: 「付得起钱,也不会随便抱怨。」 「关于一早就要替他准备午餐餐盒呢?」 「厨房女佣跟我吐过苦水了。」 「还有一个。」赛勒斯对不禁发笑的罗伦斯说:「我喜欢他,是因为他酒量很好,而且会细细品尝一样用心地喝,这样的客人很难得。」 「大家都想把自己灌死一样呢。」 赛勒斯往门口眯起眼,轻叹一声。 「客人臭着脸出门,老板却被客人逗乐了。我这个温泉老板的眼睛和灵魂,说不定已经被泉烟给熏花了呢。」 赛勒斯视线回到手边,喝一口自豪的酒。 「这阵子,你提议那个奇异仪式那时也是这样。我们在每天生活当中一点一点地磨损,能磨得像河里的石头一样圆滑是很好,但也变得容易随波逐流,忘了怎么停下来站住脚。最后完全惯于平淡的日常生活,心里想要刺激,却在机会来到眼前时让它白白溜走;有重要的话,却不敢对重要的人说;明明见到客人在纽希拉这种地方还愁眉苦脸,却装作没看见。」 赛勒斯说到这里不再继续,依稀带着哀伤低下头,对酒杯里自己的倒影低语: 「一个大男人这么多嘴,让你看笑话了。」 胡子底下似乎藏着难为情的脸。 罗伦斯也喝口酒说: 「我也喜欢这种甜度的酒。」 赛勒斯抬起头,感叹地笑。 「那大概是因为你那儿的气氛很甜蜜吧。」 「我那儿?」 「客人很夸你们喔,说比起乐师的歌或舞者的舞,老板夫妇的亲密互动还比较有看头呢,堪称是纽希拉温泉旅馆的榜样。」 「……」 就连对于装模作样自成一格的罗伦斯,也不认为自己成功掩饰了此刻的错愕。 赛勒斯乐到心底般眼角低垂,又喝口酒。 「难怪你家千金缪里会长成一个那么天真烂漫的孩子。」 赛勒斯的温泉旅馆在这时期客人已经散光,非常安静。 他斯文的语气,在屋里一字一字轻柔地响着。 脸热成这样,是酒精害的。 罗伦斯如此说给自己听的滑稽模样,逗得赛勒斯笑不拢嘴。 「那个客人的事,我也会尽可能帮你。」 告别时,赛勒斯挥手这么说。一个不注意,罗伦斯就在赛勒斯家待了一个上午,品尝各种在冬天熟成的水果酒,回家时已经是一副醉醺醺的样子。赛勒斯也邀过他留下来吃午餐,但再待下去就太过分了。 毕竟还有神秘客的事要想,罗伦斯为慷慨招待道了谢就回去了。 醉意随步伐渐渐上脑,使得罗伦斯要确实踏稳每一步才好不容易回到家。在餐厅缝补衣物的赫萝和汉娜一见到他那张脸就皱起眉头。 「汝喝得很高兴嘛。」 女人们在家作女红,自己却是一身酒气回来,当然是不敢顶嘴。 也许是自知理亏而低下头准备捱刮的缘故吧,醉意似乎更强了。 「赛勒斯先生那边的……嗝、酒真的酿得很好……喝……」 「受不了汝这只大笨驴。」 赫萝将麻布床单摆在长桌上,起身逼到罗伦斯面前。 原以为会挨打,却被她扶了一把。 「让你把卧房熏臭就糟了。汉娜,拿水跟棉被来。」 「马上来。」 汉娜也了然于心地离座。罗伦斯眼睛才刚跟过去,就被赫萝拉进隔壁房里。 这是个挖了地炉,铺上垫子的房间。在村附近打来的兽肉鱼肉,会挂在这里的梁上熏制,晚上睡不着的人也可以在这边烤点肉小酌一番,偶尔也会让白天就醉到上不了自个儿房间的客人睡一会儿。 罗伦斯被扔到地上般躺着,呆望天花板。 屋龄十余年的温泉旅馆天花板看似有些年岁,但仔细看来还是很新。 听人家说,要到天花板被烟熏到看不见接缝,才算是老字号的温泉旅馆。 拗不过慢慢闭上的眼皮,罗伦斯不断在心中嘟哝「接下来、接下来……」。 「喂,还不准睡。」 头在意识灭顶之前被抬了起来,有个东西抵上嘴边。 「喝点水再睡比较好。」 赫萝表情严肃地俯视过来。想到她正在为自己担心,罗伦斯开心地笑了。 「死醉鬼,少在那边傻笑,快点喝!」 挨骂的罗伦斯喝下一口冰水。这是用温泉融化的雪水吧。天天都去河边打水太辛苦,每间旅馆基本上都是把融雪塞满瓮之后就搁在温泉里等它化掉。 或许是泉烟都会沁进去,第一次喝的时候觉得硫磺味很重,然而现在已经认为纽希拉的水就该如此了。 「真是的,大白天就全身都是香喷喷的水果酒味……越橘、醋栗……嗯?连树莓都有呀?」 赫萝嗅得鼻子滋滋响,不平地这么说。 「真的、很好喝。他好像……对水、很讲究。」 罗伦斯笑着这么说,额头却被猛拍一下。不久,汉娜为他盖上被子,并在地炉放个烧红的炭,加点柴上去。 「大笨驴,汝欠咱一次喔。」 赫萝这么说,他得到一次能在白天丢下工作喝到醉的权利。 罗伦斯笑着闭上眼,听见一声叹息。 接着,头冷不防又被抬起,有个柔软的物体塞到后脑勺与地板之间。 「……?」 睁一只眼查看时,一团布盖到他的脸上。 「哇噗!干、干什么?」 「嗯嗯?」 挪开了布,见到的是赫萝有点贼笑的脸。 看来她是接过汉娜的工作,要继续缝下去。 「咱可不喜欢一个人工作。」 拿大腿给喝醉的丈夫当枕头。 若仅此而已,就是个勤奋可爱的妻子,但赫萝这种人偏要把手上缝的布堆在丈夫脸上。 「不喜欢可以推开呀。」 要是真的那么做,赫萝肯定会三天不理人。 罗伦斯认命似的叹息,闭上眼睛。 赫萝憋笑的振动从腿上传来。 头发也被她用手梳呀梳的,不知不觉就落入了梦乡。 清醒时,眼前不是卧房的天花板。罗伦斯抱着午睡到不省人事的罪恶感,以及令人沉醉的舒爽打个呵欠。觉得很累,也许是因为梦到一直被赫萝拿橡果丢的缘故吧。叩、叩、叩,不断轻轻敲在脑袋上。 被子里特别温暖,原来赫萝就睡在旁边,还「呼~呼~」地发出细小的鼻息,睡得很香。睡午觉的时候,好歹把遮兽耳的头巾拿下来嘛。不过罗伦斯刚伸手就停了下来。 因为听见水滴特有的滴答声。 屋顶漏水?起初是这么想,但不太一样。那声音正催促他赶快想起某件重要的事。没错,梦中赫萝丢他的不是橡果—— 就在下一刻。 罗伦斯赫然抬头,往旅馆门口望去。 「……」 被雪沾得全身湿淋淋的神秘客就站在那里。 「对、对不起,我怠慢了!」 被橡果丢头的梦,原来是源自地板传来的脚步声。 温泉旅馆老板睡懒觉的样子居然让客人看得清清楚楚,简直丢死人了。罗伦斯急着起身,却临时想起赫萝还抓在他身上睡,明知藏也没用仍拉高被子把她盖住。 老人目不转睛地盯着这边。 罗伦斯表情紧绷地干笑。 ……唔~……大笨驴……?被子底下传出阵阵如此的模糊声音。 罗伦斯不予理会,硬把赫萝推开,再用被子一层层包住她整颗头以后才总算松一口气。嗯啊?搞、搞什么!即使赫萝在被子底下七手八脚地挣扎起来,一样装作听不见。 「请您稍等!我马上准备火炉和布给您擦干!」 罗伦斯留下这句话就把老人留在门口,抱起赫萝急忙冲上二楼卧房。可以明显感到他的视线跟了过来,刺在背上。 实在太失态了! 无论他是否看见赫萝的耳朵或尾巴,这都关系到温泉旅馆的评价。 将赫萝卷丢到床上后,罗伦斯无视她的抗议又冲回一楼。 罗伦斯在地炉和暖炉都添满薪柴,烘烤客人淋湿的衣物。现在没有其他客人,他又是拿金币付帐的贵客,再怎么款待也不嫌多。 然而,无论问他要不要泡个温泉彻底暖暖身子、想不想在晚餐前吃个小点心、白天上哪去了还是任何问题,他都闷不吭声,但偶尔会摇头点头,表示他不是完全不理人,实在搞不懂。 再加上被他见到自己的蠢样,罗伦斯慌得不知所措。 最后只好告诉自己殷勤献过头恐怕只会更惹他不高兴,留下「有需要请随时叫我」就让他独处了。 不过和赛勒斯聊过心声之后,罗伦斯有很多话想问老人。当然除了好奇外,他也想帮上老人的忙,让他笑着回去。 姑且从他顶着一身雪来看,应该是在山里走了很长一段时间,也看得出他如此卖力地找了那么久却一无所获。 问题是,他到底在找什么。 愈想愈深的谜团,让罗伦斯跑去厨房找汉娜发牢骚。这是因为被卷起来丢上床的赫萝还在房间里生气,在神秘客烤火的这段时间没其他地方可去。 「我觉得,太太说的『采药师』是个不错的方向。」 汉娜一边准备晚餐一边说。不畏风雪地长大成熟,绿得不自然的青菜,被她切成一段段丢进锅里。 「你这么说是有原因的吗?」 「先前我热了点葡萄酒给他喝,看见他在吃雪。」 「雪?他想喝冷水吗?」 从雪地里回来就该喝热饮的想法,说不定是种错误。会是在外头活动了很久,所以口干舌燥吗? 「感觉也不是这样,所以我才那么说。」 汉娜再往锅里下点肉干和酸白菜,大动作地撒盐。 「他吃得很慢,好像在检查什么。八成是有哪里不舒服才会那样。」 发现他愣着眼,似乎不懂那是什么意思后,汉娜惊讶地问: 「哎呀,您不知道吗?」 「不知道什么?」 「在种得出橄榄树的南方,雪是可以当药材卖的呢,据说对头痛、腹痛、发烧或牙疼很有效。不过呢,也只有贵族会去买吧。」 罗伦斯摇摇头。就连以前的行商时期,他也没到那么南边过。 「即使在南方,高山上冬天一样采得到雪。有人会把行囊全塞满雪,在船舱里堆得跟山一样才运下去,挖个洞埋起来,等到天气热了再拿出来卖。雪本来就不用本钱,听起来好像很好赚,但也不是哪里都一样,不是有句话叫橘化为什么的吗?」 「是喔……」罗伦斯赞叹道。这种生意,一定只有大商行动用大规模货运网才做得起。只要有那种手腕,就算天上掉个没完的东西也能变成金币。 「这么说来……他是南方人吗?」 而且还是与寒冷疏远到会认为雪能治病那么南。自己连去都没去过,只听人说过…… 想到这里,罗伦斯「啊!」了一声。 正在看炉火的汉娜惊疑地转过来。 「难道说——」 罗伦斯仓促转身,意外踢翻了装蚕豆的簸箕。 「喔哇!哇!」 吓得他手忙脚乱,赶紧蹲下来捡,背后传来汉娜的笑声。 「我家先生真是个冒失鬼。」 「见笑了。」罗伦斯只能稍微侧过头去陪笑。 「行了行了,剩下的我来捡。真不晓得您到底想到什么喔。」 说起来,那是不希望有人继续在自己地盘里添乱的意思吧。 「那就麻烦你了,不好意思……」 汉娜笑容不改地耸起肩。 罗伦斯将簸箕摆回原处就离开厨房,取出柜台底下的粗纸和墨壶。原本担心结冻,幸好还是能用。接着一把抽起羽毛笔,前往有地炉的房间。 神秘客眼睛盯着炉火,手里一样拿着雪在啃,且慢慢地嚼,仿佛要让身体完全吸收。看似山林隐士的老人,听见罗伦斯的脚步声而抬起头来。 罗伦斯说声「打扰了」就坐到地炉对面,拿起了笔。 并以其所知的所有语言各写下一个问候词,交给老人。老人惊讶地张大了眼,打量起罗伦斯。 罗伦斯伸手一个个指在问候词上,老人便以在大白天见到飞龙的表情指出一个字。很意外地,老人所指的是这世界任何地方,甚至应该在天堂也通用的文字。那是有一定教育水准才会读写的教会文字。 「您究竟是……什么人?」 罗伦斯不禁这么问。老人张口想回答,却又立刻闭上,改往他手上的纸笔指了指。罗伦斯随即交出去,老人点头似的道谢,疾笔振书。老人虽然冷淡,但并不孤僻,单纯只是语言不通而已。 而且他来自遥远南方,这里又是日前还在异教徒领地内的偏僻温泉乡,当然没想到旅馆老板懂教会文字。 但话说回来,他在这里住这么久了,没发现客人中大多是高阶圣职人员吗?倘若沟通不便,请他们翻译就能跟旅馆老板对话了吧? 总觉得哪里兜不上时,老人送来了他写的话。 「这是……」 老人对罗伦斯疑问的眼神点点头。 纸上是这么写的—— ——我是奉尊贵主人之命,直奔这村落寻找一种特别甘美的泉水。然而,我不觉得这里的雪或清水有何特别之处,不知阁下可有耳闻? 好流丽工整的笔迹。 「采药师」一词重现脑海,以及汉娜说的以雪入药。 老人没有轻易泄漏目的,是因为需要这药材的人身分尊贵。有地位的人一旦暴露弱点,便容易遭受攻击,的确极有可能向周遭隐瞒病情。会在纽希拉长住的客人,也有不少来自南方。若请托懂教会文字的人居中翻译,遇到主人的敌对势力可就糟了,自然不会随便透露自己正在找药的事。 这下老人始终凝重的表情也说得通了。 「我……」 罗伦斯开口回答之际,想到老人几乎不懂这里的语言。 于是颔首致歉,取回纸笔书写。 我不太清楚,可以替您问问熟悉这里的人。 老人见了这句话抬起头,郑重行礼致谢。 不过,有件事罗伦斯怎么也无法忍住不问。 为什么把目的告诉我? 罗伦斯猜想,大概是只凭一己之力实在太难找了吧。老人表情有些尴尬,最后拿起笔短短写了一句。 ——因为你看起来值得信赖。 从哪里看出来的啊?头疼的罗伦斯只想得到一个可能。与其说值得信赖,其实是觉得能摆平这个人的方法多得是吧。 不过,自己当然是值得信赖。罗伦斯自信地点了头,使劲把说出「不要太期待比较好」,给自己找台阶下的诱惑吞了回去。 想找山上的东西,这里有一大票可靠的老前辈。 只要拜托其中最值得信赖的一个,八成一次就能找到老人想要的甘泉。因为那个人只要一弹指就能摸清整座纽希拉山头有些什么。 问题是,这个神一般的人物才刚被罗伦斯卷成一条扔到床上,正在闹别扭。 空着手去,只会被她酸死吧。于是罗伦斯披上毛外套,先往赛勒斯的温泉旅馆走,手里抱着赫萝也赞不绝口的腌羊肋。那是用来酬谢他上午的建言,并换些酒回去讨赫萝开心。此外,热爱酿酒的赛勒斯或许会知道能入药的甘泉该上哪里找。 时间已近傍晚,太阳只要一比山头低,村里转眼就黑了。若是平时的纽希拉,现在是为准备夜宴而最忙碌的时候,但在这客人都离开了的时期却像把吹不熄的蜡烛放进水里,闲得可以。 进门时,赛勒斯的儿子们正在长桌边头捱着头,学习以木珠和木棒组成的计算器。 缪里的青梅竹马卡姆也在里头,他发现罗伦斯来访就立刻坐直,以僵硬的笑脸迎接。或许是一时拿不定该笑盈盈地招呼求婚对象的父亲,还是该摆出男人应有的表情才会变那样。 罗伦斯以微笑要他别慌,卡姆的表情才跟着放松。 「赛勒斯先生在吗?」 「在、在。家父在后院劈柴。」 「谢谢。」 接着随口补一句: 「要用心学喔。」 「是!」 卡姆中气十足地回答,往旁边呆看着他的弟弟脑袋戳了一下。 罗伦斯依言来到后院,见到打赤膊的赛勒斯全身冒着白烟,正拄着斧头喘口气。 「喔,有事吗?」 「来谢谢您白天请我喝酒。」 赛勒斯接过他抱在身旁的小纸包打开一看,不禁睁大了眼。 「这肉……这笔交易很不错嘛,一点小酒就换到了这么棒的肉。」 「除了道谢之外,还希望您能回答一个问题,还有帮一个忙。」 见他眉也不挑地这么说,赛勒斯抖着肩笑起来。 「要问什么尽管问,这是上好的下酒菜啊。」 包好肉放进堆柴场边的厨房之后,赛勒斯又回来挑起斧头。 「可以边劈边说吗?」 「您请便。」 赛勒斯点点头,扬起斧头不费力地劈下,木桩在痛快声响中分成两半。 「我从那位老先生那问出他在找什么了。」 此时正将木桩摆上树墩的赛勒斯,闻言不禁把视线转向罗伦斯。 「他好像来自遥远的南方,不说话只是因为语言不通而已。」 「那你怎么跟他沟通?」 「用教会文字。我在旅行的时候不时需要用到。」 「……要给你多少酒才肯教我的儿子们?」 真的想让他们学,请长住客教就行了。这是赛勒斯式的玩笑。 「有需要随时都行。然后啊,那个客人说他在找甜美的水。」 「甜美的水?」 「听说南方有用雪治病的习惯,可能就是为了这个。」 赛勒斯望向远方,手上仍毫不停歇地劈着柴。 「原来如此。迷信奇迹之泉可以长寿治百病的人是还满多的。」 「您知道哪口泉好喝到连死人都会跳起来吗?」 「知道,你早上也喝过了吧。」 「您酿酒就是用那种泉水吗?」 「没错。普通客人喝河里打来的就行,醉鬼喝有硫磺味的融雪就打发得掉,可是要给内行客人喝的酒,就得用好水来酿才行。用金币付帐的贵客也是。」 「可以告诉我怎么走吗?」 罗伦斯带上等中的上等羊肋当伴手礼,不是没有原因的。既然爱好酿酒,应该知道老人寻觅的甘美泉水在什么地方。 可是,倘若酿出美酒的秘诀就在于泉水,恐怕不会随便泄漏。 「你一副这样想的表情呢。」 赛勒斯将罗伦斯心里的话全说了出来,笑道: 「那不是什么秘密。从猎人取名叫『灰狼道』的叉路往北走,会遇到一处很深的岩缝,勉强可以让一个人挤过去。走到不能再走的地方,有一口再怎么冷也不会结冻的涌泉,那里的水可是天下一绝。」 「喔喔……谢、谢谢您告诉我。」 这么轻易就说出来,让罗伦斯极其意外地道谢。只见赛勒斯耸耸那厚实的肩膀说: 「这是村里人全知道的事。」 刹那间,罗伦斯感到眼前画了条界线。 但若相信对方的为人,也可以这么解释。 罗伦斯也已经是这村落的一员了。 「改天我一定登门道谢。」 「你已经谢过了。」 赛勒斯笑着回去砍柴。罗伦斯从商的习惯使他很想再道一次谢,但还是忍住了。对于「同伴」而言,那样反而见外。 「回去时跟卡姆说一声,拿瓶好酒回去。你白天醉醺醺地回家,可爱的老婆一定气死了吧。」 「……差不多就是那样。」 「还真的每家都一样呢。」 罗伦斯对赛勒斯的微笑叹口拜服的气。 「我先告辞了。」 「慢走。」 这次看也没看一眼。罗伦斯转过身,回屋里请了瓶酒。 远离赛勒斯的温泉旅馆后回头一望,只见那外型优美的屋宅静静座落在渐暗的天色之中。 请赫萝喝赛勒斯的酒,好不容易逗她开心以后,罗伦斯转而向也会上山摘野菜的汉娜问水的事。而结果一样,赛勒斯说的泉水就是这里最棒的泉。 要是表现出一点点「早知道就不必找赛勒斯换酒了」的样子,一定会被赫萝咬。既然她喝得那么开心,也算没白跑了。 能透过教会文字沟通的老人自称凯列斯。由于他身负主公密令,那可能不是本名,不过这一点倒是无所谓。 此刻旅馆没其他客人显得太过安静,罗伦斯便邀他共进晚餐,他也爽快答应了。虽然老人还是一副难相处的脸,但他好像本来就是面恶心善,吃得开心就会夸好吃,见到赫萝食欲太旺盛而被罗伦斯挑毛病,他也看孙子打闹似的稍微笑眯了眼。既然凯列斯开心,当温泉旅馆老板的即使难为情也该让客人继续笑下去。 隔天,罗伦斯自愿帮凯列斯打水,他却徐徐摇头婉谢,只求给他一个陶瓮装水。他是认为自己的工作就该自己做吧。对工作的自尊,高得堪比骑士。 将「灰狼道」的位置和入口处的显著地貌告诉凯列斯之后,罗伦斯与汉娜在微明之时替他送行。赫萝嫌冷,巴着床不肯下楼。 凯列斯的脸还是一样没笑容,可是背影的脚步似乎轻盈多了。 哎呀呀,终于又了了一桩事。罗伦斯满足地叹息。 稍微睡个回笼觉,三人继续进行每天所需的工作。 过了中午,凯列斯回来了,而失落全写在脸上。 「没找到水吗?」 赛勒斯说那口泉无论多冷都不会结冻,不过山上会出什么事没人料得准。罗伦斯询问后,凯列斯慢慢摇了头。他应该没听懂,摇头只是表示失望吧。 「总之先把湿衣服烘干吧。」 罗伦斯往地炉和暖炉添柴时,凯列斯始终目不转睛地往抱在怀里的陶瓮里头瞧。表情是那么地绝望、哀伤。 「请用。」 以手势请他烤火后,凯列斯放弃了什么似的接受了。罗伦斯谨慎地接过陶瓮,交给在一旁识相地静静看着的赫萝,并协助凯列斯烘烤湿衣服。 等告一段落,罗伦斯给他一杯热葡萄酒,到隔壁餐厅与赫萝耳语。 「不是这个水吗?」 赫萝往瓮里嗅了嗅,歪起头说: 「应该是这个没错呀。」 她嗅觉和狼一样强,应能分出水的优劣吧。 但既然没错,为何凯列斯这么失望呢。罗伦斯想到这里,忽然注意到一件事——凯列斯为何认为这不是他要的水?反言之,他要找的水究竟有怎样的特征呢? 「我问你,奇迹之泉真的存在吗?」 这个没头没脑的问题,让赫萝看着罗伦斯发愣。 「就是青春之泉或疗伤之泉那类的嘛。」 经过解释,赫萝才明白地点头。 「咱也听过那种迷信。汝也吃过帕斯罗村那些,用咱一直在里头睡午觉的麦子做的面包呗?」 赫萝为信守承诺,给了那村落数百年的丰收。罗伦斯从前行商时,会把那里编入路线,时常经过。 怎么突然说起这个?只见赫萝对错愕的罗伦斯贼贼笑道: 「汝吃了用咱施恩的奇迹养大的小麦面包,蠢病一样没治好啊。」 「……」 罗伦斯不禁叹气,赫萝咯咯地笑。不过这答案倒是很浅显易懂。 「这么说来……」 凯列斯究竟想从这水喝到什么?抑或是迷信太重,以为一喝就会见效才大失所望?罗伦斯对着村民们一致公认纽希拉最甘美的泉水直发愁。 这时,嘴绷得紧紧的凯列斯来到他面前。 「啊,抱歉……咦,要水吗?」 凯列斯作势取回陶瓮。罗伦斯当然没拒绝的道理,交到他手上。 他跟着将嘴凑上瓮口并重重抬起,闭上眼大口喝了起来。 一会儿后睁眼时,脸上依旧是满满的失望。 「好喝……」 凯列斯操着奇怪口音说: 「好喝……」 然后摇摇头。罗伦斯与赫萝对看一眼,又望向凯列斯,而他大叹一声,将瓮摆到桌上。 「不对。」 那是明确的否定。罗伦斯还来不及开口,凯列斯已经转身走了。只要问他哪里不对,或许就能直接找到解决办法。 若求的是药效,也许该尽快说明他期待的全是迷信。 想到这里,凯列斯的手伸向了他摆在地炉边的湿行装。 「……斗笠?」 就是赫萝说的那顶以铁作夹层的毛皮斗笠。凯列斯将斗笠翻过来,解开内侧绳结除去湿毛皮。见到显现的东西,罗伦斯像看人变魔术一样惊讶。 「原来真的是锅子吗?」 凯列斯随那疑问从背包中取出几个小袋子,里头沙沙作响。罗伦斯往身旁的赫萝看,她却只是耸肩。 「酒。」 凯列斯道。罗伦斯听了回过神来,急忙往厨房去,但被他制止。 「不对,酒。」 凯列斯摇头再说一次「酒」。手捧的锅里有个麻袋。 罗伦斯回想起赫萝昨天对凯列斯随身物品做的评论。 袋里是麦谷。所以那口锅子—— 「难道你……是酿酒师?」 凯列斯似乎听不懂罗伦斯的话而皱起眉心,只是再说了一次「酒」。 锅子是两口相同铁锅叠在一起。凯列斯将汲来的水倒进其中一口,架到地炉火堆上,再将麻袋里的粗碾麦全倒进另一口锅里。 「喔,那是这一带的大麦吧。」 「汝光看就知道哇?」赫萝问。 凯列斯就这么煮起水,不时搅拌。等到蒸气滚滚但不至于沸腾时移出火堆,用行李中的木勺舀水倒进麦锅里搅拌几下,一直重复到所有热水都移到麦锅里。最后以手指测量温度,调整锅子在火堆的位置,将原本煮水的锅子翻过来当锅盖盖上。 初步手续似乎是到此为止。 接着凯列斯转向罗伦斯,索取纸笔。 ——我是于某国王家服务的厨师。 头一句就是如此。对于「王家」二字并不吃惊,是由于他的高额付款,以及教育程度高到可以使用流利的教会文字。一般市井酿酒师可没这能力。 ——原本是王妃的家仆,后来陪嫁到现在这个王家。 写到这里,他的手忽然按上锅子,确认什么似的闭上眼。 然后直接用手指移动地炉炉炭调节火力,不怕烫,也没有烫伤的样子。看来「好厨师手皮厚」这句话所言不假。 ——王妃大婚之际,只有过一次自私的要求。那就是泡一次闻名天下的纽希拉温泉。说只要能了却这桩心愿,以后吃再多苦都忍得了。 当时时局比现在动荡多了。罗伦斯点点头,凯列斯也慢慢阖眼,仿佛能听见当时的喧嚣。 ——于是王妃隐瞒身分,带上我和几个家仆同行。她在这里过得非常开心,恐怕是当成最后的自由而享受着每一天。 在高贵的家族之间,血统不过是种工具。罗伦斯一句句地翻译给赫萝听,而赫萝也明白王妃的心思,表情郁闷。 ——后来,王妃在那里邂逅一名年轻男子。我们很快就看出他出身高贵,无法强作阻拦。于是日子一天天过去,两人也一天比一天亲密。 译文使赫萝脸色愈来愈阴沉,哀伤地依偎罗伦斯,抓起他的手,好似在祈求故事能有转机。 ——虽然王妃是个谨守宫廷礼仪,气质典雅高尚的淑女,但在纽希拉就不必那么拘泥了。她酒量甚佳,于是痛快地喝、忘情地跳舞,就连那位少爷也吃不消。 酒量好又爱跳舞的女人似乎很得赫萝钟意,开始有点笑容。 ——可是快乐的时间总是过得特别快。王妃不是意志薄弱的女人,没有犯下一时的过错。时辰到了以后,她便严谨地收拾行李,与陪她狂欢的少爷握个手就告别了。 脑海中,几乎能看见一个身姿端正,甚至不带一丝微笑,举手投足都透露着威仪的坚强公主。赫萝紧抱着罗伦斯的手臂,即使看不懂也凝视着凯列斯所写的字。 ——回程上,王妃一句话也没说过,直到婚礼当天才终于开口。她就要在陌生的土地、陌生的城楼、陌生的人群中生活了。我不晓得王妃心中有多惶恐,可她是个坚强的人,只对我这个来自她家乡的人说了一句话:「你应该清楚记得当时那些酒的味道吧?」我钻研宫廷料理,为的就是不让王家丢脸,当然是赌上自己的名誉,告诉王妃我还记得。 凯列斯再度侧目瞥视铁锅,慢慢动笔。 ——于是王妃对我说,那么她就放心了。只要想到随时都能喝到那种酒,她就放心了。 老人的手在此停下,盯着纸动也不动,只能听见地炉里的炭「啪、啪」烧裂的声响。 接下来的窸窣声,是赫萝向前探身而布匹摩擦的声音。 「结果……嫁过去以后发现一张熟悉的脸,没有吗?」 据说在贵族的政治联姻中,没见过对方长相是理所当然的事,而故事也因此有了许多想像空间。例如原本是算盘打尽而结的婚,结果两人却早在不问身分的地方就已相爱,小镇姑娘都喜欢这种故事。 凯列斯当然也十分明白这回事吧。尽管几乎不懂赫萝的话,他仍慢慢摇了头。 赫萝倒抽一口气,罗伦斯轻搂她细瘦的腰。 ——国王年纪大王妃一轮,英俊挺拔知书达礼,对王妃疼爱有加。王妃很快就怀了胎,那样笑声不断的宫廷应该世间少有吧。 凯列斯往赫萝看去,微微一笑。 发现自己被摆了一道的赫萝竟打起罗伦斯的手泄恨,但看得出她打从心底松了口气。而凯列斯的故事也说得很有一套,八成已经对孙子之类的说了很多遍。 可是,他的笔没有停在这里。 故事与现实的差异只有一处,那就是现实不会在此结束。 ——王妃一次都没再要求过当时的酒,因为没那种必要。然而后来国王长年病卧,于是王妃命令我酿出当时的酒。 多半不是自己想喝,而是给饱受病痛之苦,恐怕来日不多的国王喝的吧。 旧世代的君王,基本上人生全涂布着征战与政略。就算想悠哉泡个温泉,也比贵族千金这样的笼中鸟更遥不可及。 罗伦斯想起凯列斯闷闷不乐的脸。 厨师是一种给人带来快乐的职业。这很可能是凯列斯的职业生涯中,最后且最重要的工作。 「可是,您无法重现那种味道吗?」 罗伦斯同时写下问题,凯列斯丧气地点了头。 ——我已经不晓得用当地的麦子试酿了多少次。味道、材料我全都记得,但就是酿不出来。我在这喝过的啤酒都非常单纯,单纯到尝过水就能大概了解最后是什么味道。所以我抱着一丝希望,一间一间地换旅馆。 「怎样的希望?」 凯列斯看了看面泛疑惑的罗伦斯,接着不知为何望向赫萝。 双眼慢慢眯起,仿若慈祥的笑容。 ——据说酿酒的时候,当地的空气会融进酒里。空气里充满阴郁就会有阴郁的滋味,明朗的气氛就会有明朗的滋味。所以我想,这里可能很有机会。 写下最后一字,凯列斯别有用意地微笑。赫萝歪起头,罗伦斯则有点难为情地咳个两声。白天被他见到两个人窝在地炉边睡午觉的样子,现在赫萝还少女似的依偎在罗伦斯身上。 的确,虽然罗伦斯没胆说自己的温泉旅馆是纽希拉第一,但其他方面可就不同了。赛勒斯也才夸过他们而已。 论夫妇感情,绝对是全村第一。 但尽管罗伦斯也听说酿酒师有这样的迷信,也不曾真正相信过,而凯列斯也是如此吧。他只是千方百计寻找酿法,任何可能都愿意尝试罢了。 ——这里的水很甜美,每间旅馆提供的都一样。用这样的水酿出的酒也肯定好喝,不过也只是好喝而已,没有三十年前那种独特风味。 写完,凯列斯从背包里取出几个小麻袋,里头装满采自这周边的各种香草。满屋子的香气让鼻子灵的赫萝打起小小喷嚏。 「风味……」 会是那个气氛融入酒里了吗。 凯列斯仍旧面色凝重地干瞪锅子。 而铁锅就只是静静躺在那里而已。 赫萝嗅觉强,对食物滋味也相对挑剔,可是完全不会做。汉娜也不懂酿酒,最后只好又去请教赛勒斯。 「三十年前啤酒的味道?」 听了这问题,赛勒斯一脸的错愕。 「我刚到这里来的时候啊……」 赛勒斯没再说下去,视线转向罗伦斯身旁。 看的是先一步来访的客人。 「刚好是我在你这年纪的时候吧。」 那是个头秃得发亮,胡须如泉烟般又白又长,非常醒目的老人。他名叫杰克,个子不高,据说年轻时有副圆滚滚的身材,在如此高龄也能依稀窥见当年的风范。在这纽希拉,他的温泉旅馆餐点是数一数二地美味,现在已经退休了。 「不过那毕竟是啤酒吧?我不知道详细的酿法,总之用这里的大麦,也用一样的方法烘焙麦芽,酿出来的东西不会有什么差别。既然他是宫廷的老师傅,不太可能搞错那种事。」 罗伦斯尽可能不提及凯列斯真正的目的,与赛勒斯和杰克共享资讯。 「当年麦子的状况怎么样?」 杰克对赛勒斯摇了头。两人都热爱酿酒,年纪差距虽有如父子,感情却像师兄弟一样。 「收成真得很差的话可能会有影响,不过只要麦汁变成酒之前的那个阶段用小麦粉来补,应该是补得回来。他在这方面的技术比我们高明才对。」 别说赛勒斯,杰克也很将这位客人放在心上。可能是吃了他自豪的好菜好酒却摆着臭脸,严重伤到他的自尊吧。可是一听罗伦斯说他是宫廷厨师,杰克又是另一种大受打击的表情。或许对于稍微踏进烹饪世界那么一步的人而言,宫廷厨师的层级甚至比云还高。 「他说,当年有种独特的风味。」 「嗯……会是时代的味道吗……」 「那是酿酒师的迷信吗?」 赛勒斯问道。 「嗯?啊,你说有什么空气就会有什么味道那个啊?那是真的——」 「咦!」 罗伦斯和赛勒斯同时大叫,杰克跟着哼了一声。 「不过,事实上不是一般人在讲的那种『气氛』。要是土地改变到连气候都变了,用同样材料酿出来的酒也会明显不同。多半飘在空气里的酒精,也会和我们一样随土地改变吧。那位客人肯定是因为这个缘故,才会千里迢迢跑来这个深山里头。如果材料一样就酿得出来,花钱就能搞定了,不是吗?」 这问题是对罗伦斯说的。曾是旅行商人的他,在这北方土地面子还算广,不愁材料问题。见杰克笑得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小鬼,罗伦斯气也不敢喘一下。 「这个,呃,也是啦……只要花点时间,是都弄得到。」 「有技术、有材料,还到了同样的土地来,结果还是酿不出同样的风味。这么说来,当时掺在酒里的恐怕是当代的空气……也就是回忆吧。」 可是,即使是三十年前的事了,专职丰富王族餐桌的厨师会误认那种味道吗? 罗伦斯和赛勒斯都没敢吭声,只用眼色互相表示如此疑问,看得杰克拉高声音叹气。 「所以说你们还太嫩。」 并且怒斥: 「人光是开心,饭就会变得好吃,和臭味相投的好朋友吃就更好吃!相反地,和冷战中的老婆面对面吃饭,吃什么都没味道!就是这么回事!」 「……」 受教了。两人不约而同低下头后,杰克装模作样地颔首,重重「嗯」了一声。这让罗伦斯不禁想到赫萝,对杰克颇有好感。 「只不过,我们纽希拉的确不该让客人臭着脸回去。」 杰克不甘地这么说,摸摸他的大光头。 「你来之前,赛勒斯跟我说过那位客人的事,也说了你的事。你说得对,我啊,还气得大骂过『哪有这么挑嘴的人!』,当作是客人的错,没发现自己的灵魂被温泉的烟给熏花了。真是太惭愧了。」 杰克握起罗伦斯的手说: 「罗伦斯先生,谢谢你让我活到这把年纪又想起真正重要的事。」 罗伦斯诧异得不知如何是好,但杰克没有揶揄或开玩笑的感觉。于是他也注视着杰克那对被岁月磨得像孩子的眼睛,回握的手自然而然鼓起力气。 「呵呵呵。你在这村子盖旅馆的时候,我还在想怎么来了个不中用的呢。」 杰克毫不避讳地笑,而赛勒斯不敢当着罗伦斯的面笑,假装咳嗽混过去。 「人做适合的事,叫做如鱼得水。罗伦斯先生就是该来这里的鱼吧。」 肩膀被拍了几下,让罗伦斯感到紧绷的脸上有东西片片剥落。 恢复柔软的脸颊,坦率展现着喜悦的笑容。 「可是我第一次喝这里的水那时,拉了好几天肚子呢。」 「哈哈哈哈,因为温泉里的硫磺吧。我打从出生就是用这里的水洗澡,一点也不怕,不过这个赛勒斯当初也是完全不敢喝呢。」 「就连揉面用的水,也是河水或山上的清泉。」 这让罗伦斯想起自己醉酒回家时,赫萝给他喝的冰水滋味。借温泉融化的雪水,会混杂温泉的薰香。说起来,这就是纽希拉的味道吧。 因此赛勒斯也理所当然地接着这么说: 「每个东西都染上了温泉的味道呢。」 咦? 三人异口同声。赛勒斯也被自己的话吓了一跳。从老行家到菜鸟,三个温泉旅馆老板面面相觑,脸上都写着「不会吧」。 罗伦斯忍不住追溯记忆。与赛勒斯和凯列斯的对话随即浮现脑海。 好酒的原料少不了好水,然而凯列斯却说这山中最棒的水就只是好喝而已。那么从赛勒斯说的话来想,凯列斯找不到答案的原因就很明显了。 这里是纽希拉,为客人提供最好的服务,对豪客更是如此,无论个性乖僻与否。罗伦斯也曾因收下金币而打算为他安排乐师或舞者,就连给他带在路上吃的面包也是下了重本的小麦面包,给予温泉旅馆所能做到最高级的款待。正因如此,凯列斯不是所有东西都尝得到。 那就是赛勒斯所说,专给分不出味道好坏的醉鬼之流,用到处都有的水所酿造的酒。 以温泉融化的雪水制作的单纯啤酒。 「……常言道,灯台底下暗啊。」 杰克干哑地说。虽不知答案是否真是如此,三人都感到「确信」几乎能抓在手里。 「这下应该就能守住纽希拉的名声了。」 赛勒斯说道。 罗伦斯感慨地注视他们二人,结果他们一起猛然转过头来说: 「喂,还愣在这里做什么!你那里的客人还在愁眉苦脸的耶!」 罗伦斯有如当年还在见习时被师父骂了一样跳了起来,仓皇转身就往门口跑,但中途发现这不是自己一个人的功劳又转了回去,只见杰克和赛勒斯都淡淡地对他笑。 「我们待会儿要好好反省自己没能让客人笑着离开,你就快点去吧。」 杰克作势赶人,带着灿烂笑容。 「回头再跟我们报告啊。」 赛勒斯说完就把脚边的木桶抱起来,摆到柜台上。两人都不再多看他,不过那是熟稔的表现。会久久注视旅人离开,是因为他可能不会回来的缘故,那么反过来又是什么意思呢。 罗伦斯怀着满心澎湃的喜悦离开了赛勒斯的温泉旅馆,快步返家。对酿造结果深感兴趣而守着锅子的赫萝和汉娜,见到他神采飞扬的模样都投以好奇眼神。 听了事情原委后,汉娜半信半疑地拿来以温泉融化的雪水。 凯列斯喝下一口,闭目沉默片刻,吐尽胸中闷气似的长叹。 睁开眼时,有如探出云缝的太阳,笑得好开心。 最后,凯列斯用两种水各酿一次。由于其他材料、程序和制作者都相同,会造成差异的就只有水而已。 静待几天后,结果差异甚大。 「原来会差这么多啊。」 众人试喝了泡发得相当漂亮的啤酒。若没有特别说明而单独喝,或许喝不出哪里不同,比较着喝可就很明显了。凯列斯能一再借由自己三十年前的记忆分辨差异,实在教人敬佩。 ——这样,我最后的工作就圆满结束了。 两种酒都酿好后,凯列斯在纸上这么写。他年事已高,虽说奉主人之命而来,但宫廷厨师能离开厨房那么久,恐怕是因为他在厨房已经不是指挥的角色了吧。 ——真的万分感谢。 卸下重担的凯列斯,完全是个和蔼的可爱爷爷,目的已经达成就不该久留似的收起行囊。由于他付的是金币,罗伦斯想用银币找零,却被拒绝了。 他坚称当作回礼,又摆出不苟言笑的脸。 然后以那表情写道—— ——等我退休以后有空再来这里玩,就用那些付钱。 既然一并附上了笑容,也没什么好推辞的了。尽管只是口头约定,罗伦斯仍在纸上写下大大的「期待您下次光临」。 凯列斯也笑呵呵地点头。 目送凯列斯背起刚酿的酒,踏着比来时更稳健的步伐回去后,一晃眼就是好几天时间。往事似乎和酒一样,稍微多酝酿几天才比较容易回忆。 「汝老喽。」 赫萝将凯列斯酿的最后一点啤酒倒进杯里,不解风情地这么说。 「喂,多少留几口给我嘛。」 赫萝装作没听见,炫耀似的喝得津津有味。 真是的……罗伦斯无奈一叹,并发现她鼻子下多了一大条滑稽白胡子,样子十分开心。 她在开心什么呀?这么想时,赫萝头倚上罗伦斯的肩说: 「咱啊,有必要好好记住这个味道呢。」 那是能使人忆起这片土地、这一刻的味道。 「请适可而止。」 话里微微带了点苦楚。罗伦斯无法永远陪伴赫萝,不希望自己死后拖住她的尾巴。 不过人生就像啤酒一样,只有甜就不会那么香醇了吧。 「大笨驴。」 赫萝无奈一笑,牵起罗伦斯的手。死后就别抹圣油,改灌这种啤酒好了。罗伦斯这么想着,喝下赫萝让给他的酒。 原来如此,会涌出幸福与笑声的温泉旅馆所酿的酒,说不定有点太甜了呢。 # 狼与一身泥的送行狼 远处传来的击木声,与载货马车车轮声、骡马嘶鸣掺在一块儿,不时还有些人们忙碌的吆喝。若闭上眼,多半会以为自己人在城镇的工地里吧。 这样的喧噪,让人扎实感到冬天真的要结束了。 在这个晴朗无风的和平日子,远离尘嚣的山村纽希拉正准备洗去累积整个冬天的尘垢而热闹非凡。 「卢米欧尼金币?有二十……十九枚没错吧。德堡银币,七十三枚。迪普铜币有一堆、两堆……总共六百枚没错吧?都秤过了吗?」 不断有人进出的村落集会所,弥漫着生锈金属的气味。每个人手都提着布袋,重重摆上房中央的长桌,解开束口绳倒出来,里头全是种类繁多的货币。 「那么,阿雷兹先生的份都在这里了没错吧?」 「有劳了,罗伦斯先生。」 胡须比头发多的温泉旅馆老板,摸着他光溜溜的头寒暄。 坐在长桌上座,算到手指黑漆漆的罗伦斯笑着回礼。不过那是因为忙到笑容绷在脸上,收不起来的缘故。现在做的,是帮一个接一个的老板们处理冬季长住客支付的货币。 罗伦斯要将平均有五到七种,多则十至二十种的货币分类、清点,还得视情况秤重。因为平时没事做的泡汤客可能会一枚枚仔细削薄货币,窃取那一点点的银或铜。假如重量与数量不符,到了兑换商那可是会被刮一笔的。这样的作业,已经持续一上午了。 温泉乡纽希拉是秘境中的秘境,在人手间来来去去的货币,也将在这里结束旅程。因此,各家旅馆每年必须将攒自客人口袋的钱拿到需要货币的大城镇两次,购买新季节所需的物资、请工匠修缮屋舍,剩下的则交给兑换商存起来。毕竟堆在被泉烟熏得发霉的箱子里一毛也不会变多,要是让人知道山里有钱堆,还不晓得会引来什么凶神恶煞呢。 按照惯例,每家旅馆老板都得轮流做这项工作,而今年棒子终于交到狼与辛香料亭的主人罗伦斯手上。在纽希拉开业了十多年,每次都是风凉地请人服务,完全没想到做起来这么累人。 「罗伦斯先生,阿尔沃村的货送到喽!」 清点货币已经够劳神的了,工作还不仅如此。 「麻烦跟达冯先生通报一声,放仓库里!」 纽希拉是位在深山边境的小村,而更深处还有人建立了几个零星聚落,在那里生活。到了这时期,他们会一个个背着冬季储存的麻线、麻布或堆积如山的毛皮,走过终于畅通的山路到纽希拉换取只能在城镇取得的酒、粮食或金属制品等必需品。纽希拉的居民通常会换走大半,剩下的就和货币一样拿到城镇去卖。 这时候,纽希拉就会从泉疗场所摇身一变,成为深山中的大市集。 「罗伦斯先生!亚迪诺亭的老板想改一下订单!」 「罗伦斯先生!麻布要放哪里?」 「罗伦斯先生!」 「罗伦斯先生!」 当大大小小的事终于告一段落,罗伦斯就连离开椅子的力气都没了。到现在还在耳鸣,好像能听见有人在喊他。过去当旅行商人的时候,明明很习惯买卖的吵闹,甚至也在站都没地方站,就连自己的叫喊都快听不见的市场作过生意,但那一切却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从前的喧噪,的确勾起了他些微的乡愁,但现在能为村子尽点力也让他高兴得不得了。 这份工作还要持续几天,得好好干活才行,才不会让其他老板看笑话。为此,还是早点回家上床睡觉比较好。 当罗伦斯这么想着起身时,逗留在集会所门口聊天的旅馆老板们吵闹起来。 「喔?这可真是稀客。」 「找罗伦斯先生吗?对,他在里面。」 「话说你看起来怎么还是这么年轻啊,还以为是他女儿呢。」 半掩的门后传来如此对话,一道人影探射进来。 屁股才刚离开椅面的罗伦斯不禁轻笑。 「汝啊。」 光是听见这声音,整天下来的疲劳就全飞了吧。从门缝间探出头来的,是个外套一路盖到脚踝,头袋兜帽的娇小少女。胸前抱了个小酒桶,不认识的人见到她,多半会以为是哪家的女儿来跑腿吧。事实上,兜帽下那张脸还真的有些稚气。 而这位状似少女的人物,一来到罗伦斯面前就高姿态地歪唇笑他说: 「怎么像头割完毛的羊啊?」 一如往昔的嘲讽,搔得耳朵痒呼呼的。面前这个人,并不是眼中所见的小丫头。尽管外表看起来是个十来岁的女孩,兜帽下却藏着常人没有的兽耳,腰间还长了条尾巴。她的真面目是能将人一口吞下,高龄数百岁,寄宿于麦子中的狼。 同时也是罗伦斯最骄傲的妻子——赫萝。 「没必要特地来接我吧。」 若是前一阵子,来接人的应该会是长相和赫萝一个样的独生女缪里吧。可是她不晓得遗传到谁,偷跑出去旅行了。 「咱怕丢着汝一个人,会寂寞得哭着回家嘛。」 赫萝说完就把酒桶推过来。罗伦斯一拔栓,扑鼻而来的蜂蜜酒香就熏得他胃用力一缩,想起自己打从起床到现在什么也没吃。吞进一口,甜得腻人的酒使疲惫的躯体重获新生。无论赫萝嘴上怎么说,心里总是先为罗伦斯着想。 再说,赫萝才是真正寂寞的人吧。冬天结束后温泉旅馆就没生意了,长年分担劳务的寇尔寄旅他乡,独生女缪里也跟他跑了;虽然后来来了个奇特的客人能解点闷,不过他也在前几天回去了。假如她是受不了整天独守空荡荡的温泉旅馆才跑来的,那真是太可爱了。罗伦斯稍微用力地搂住赫萝似乎靠得比平时紧的瘦小身躯。 「话说旁边仓库堆得可真满啊,货币也像宝山一样。」 「是啊,你是第一次见到吧。」 若非有事,赫萝鲜少离开温泉旅馆。不仅是因为赫萝不是人类不会变老,没事最好别抛头露面,其次则单纯是不爱出门而已。 「今年好像特别多呢……之前每年都是看人在忙,现在才知道做起来这么累,吓我一跳。今天真的是忙到头昏眼花,想到后面几天也要这样就会怕。」 罗伦斯苦笑着喝口酒后,赫萝又笑了。 「怎么啦?」 「呵呵,咱好高兴呀。」 「高兴什么?」 外套下的尾巴呼呼呼地摇。罗伦斯以为赫萝又恶作剧了,忍不住从头到脚检查一遍。 「因为村里的人又更认同汝一点啦。」 赫萝在麦田里住了数百年,守望一座名叫帕斯罗的村落。村里自然会有外人迁入,赫萝很明白他们为了融入当地需要花费多少苦心。 而这样的赫萝,正为罗伦斯高兴。 「因为我一直都很努力啊。」 即使一脸疲惫又做作得可以,还是要往脸上贴个金。赫萝嗤嗤而笑,伸手要扶罗伦斯。 「是因为有咱助汝一臂之力吧。」 「好像是。」 罗伦斯牵起赫萝的小手站起来。 向逗留在集会所的商人们打过招呼后,两人就离开了这里。天空已一片殷红,地上积雪却沾满了夜晚的蓝。由于四面都是高峻的山,纽希拉没有所谓的黄昏。在天空依然明亮时,村子就没入了夜幕之中。 「话说……」 罗伦斯低语道: 「除了你这只纤纤玉手之外,我想还是得另外请个人手才行。」 「嗯?」 今天会忙得这么累,也是因为没多少年轻人能替他打杂的缘故。 即使有交情不错的旅馆老板赛勒斯之子卡姆来帮忙,还是忙得不可开交。 清点眼前一大堆货币的途中,「有寇尔在就好了」的念头不知有过多少次。不然假如女儿缪里还在村里,也能协助收取及整理邻近聚落运来村里的货物。 然而,这两个人却结伴出游了。原本只有寇尔一个上路,结果淘气的缪里似乎是躲进行李中偷跟过去了。赫萝常笑他当爸当傻了,可是那怎么能教人不担心呢。即使寇尔是个正人君子,缪里还是跟男人单独外出啊! 「要是我们家两个年轻人都在……」 这句话有很多意思,而赫萝很善良地往好的方面解释。 「汝最近懒散很多呢,偶尔做点粗活对汝也好呗。」 赫萝边戳他腹侧边说。 虽说温泉旅馆老板有副双下巴和大肚腩比较有架式,可是赫萝不喜欢那样,罗伦斯平时生活饮食也很节制,顶多留了点胡子,好让人觉得成熟可靠罢了。 「话是没错,不过要是他们一去就是个把年,不请人真的会累坏啊。等到下一个旺季,只靠我一个实在撑不起整间旅馆。」 接着,罗伦斯补充道: 「当然还要加上你的针线,还有汉娜的厨艺。」 心中常怀感谢,是维持夫妻圆满的秘诀。赫萝放他一马般轻哼一声说: 「汝不是最近要下去镇上一趟吗?在那里随便请两个人就好了呗。镇上那么多人。」 「是没错,可是寇尔那样的人才不好找啊。」 赫萝对叹息的罗伦斯露出不耐表情。 「麦子不会种下去就结实。」 「嗯?」 罗伦斯往赫萝看去,好一会儿才总算明白她的意思。 「你是要我用心栽培一个吗?」 「嗯。咱也费了不少苦心啊。」 赫萝很刻意地使着眼色这么说,罗伦斯只能苦笑。自己的确有很多因赫萝而成长的地方。 「不过呢,汝也长成了一个堂堂的雄性就是了。」 赫萝抬起头,得意地笑起来。 只要能见到这样的笑容,她爱怎么说都无所谓。 「可是考虑到你的问题,也不是请谁都行啊。」 这叹息似乎让赫萝缩小了点。 赫萝具有非人特征且不会衰老,光是在人类村庄居住就颇费工夫了。 目前,在罗伦斯的温泉旅馆帮佣的汉娜是个身分不明的女性,只听说是某种鸟的化身。寇尔则是普普通通的人类,在从前的旅行中得知了赫萝的真面目,而女儿缪里就不在话下了。 只能雇用无惧于精怪又能保守秘密的人,或是非人之人。 「找米里先生问问看好了。」 他是掌管斯威奈尔镇经济的地方大老,同时也是少数知道赫萝身分的人。 本身其实也不是人类,有这方面的事想商量时很值得信赖。 「假如还是找不到……再走远一点或许也不错。」 「走远一点?」 「是啊,我们在这深山里也窝了好多年了吧?在以前是作梦也想不到的事。」 在纽希拉建温泉旅馆那当时,还不太相信自己居然会定居下来,再也不去旅行。过去的人生,全是村过一村、镇过一镇的漂泊生涯。到处都认识了一些人,也在故乡加入了结构松散的商行。然而不会在同一城镇待超过一个月的生活,让他一路上几乎没有可以称作朋友的人。说不定一命呜呼时,还没有人能帮他下葬。 但是,这也换来了堪称环游过全世界的见识——曾几何时,有如此自负的自己不知上哪去了,对山下的事也变得疏远。 不过罗伦斯并不觉得自己是困居僻壤,反而还很高兴。 「以前到处跑来跑去,还被你笑说像野狗一样呢。现在已经比搬进仓库的麻布还乖了。」 离开集会所一小段距离后,罗伦斯回望和缓坡道底下附设于集会所边,周围空荡荡的仓库。 「你相信吗?听说在山脚下那个斯威奈尔镇上,麻布现在卖到天价耶。只是其中一部分不会用在斯威奈尔,而是要转卖到其他城镇,然后经过陆运、河运,最后送到海边。」 「海边?」 在十多年前的旅程中,赫萝曾出过海,而旅程尾声也曾顺道去看看夏天的海是什么样。尽管如此,这么一个几乎没有接触的词仍让赫萝感慨地望向远方。 「世道安定下来,商业跟着蓬勃发展。在陆地上一车一车慢慢载已经赶不上需求,所以现在到处都在造船。这村子的麻布,也会有一部分拿去给那些船做帆吧。然后用那些帆迎满了风,航向我也只是听说过的汪洋大海另一边。」 承载着许多人的希望,经历不计其数的冒险,从一望无垠的雪白世界抵达到处是炽热沙山的国度,然后满载香气四溢的辛香料、黄金或奇珍异果回来。冒着若平安归返就能大赚特赚,途中遇难就连命都要赔上的风险。 在每天一大清早打扫旅馆门面,心想今天天气如何而仰望的天空彼端,还有着这样的世界。而且现在正风起云涌地往新时代变迁。 若是从前,早就迫不及待地想跳上船了吧。 「偶尔呼吸一下冒险的空气或许也不错。」 借以养精蓄锐,回来投注在旅馆生意上,如果能找到可以请回来帮忙的人就更好了。罗伦斯只是稍微单纯那么想,但赫萝听起来似乎不是那么回事。 罗伦斯是在经过几天忙碌,即将前往斯威奈尔时才发现的。 在一个阳光刺眼的大晴天,罗伦斯检查要带去镇上的行李,并与各家旅馆老板确认采购清单内容等物,最后将马系上马车准备出发时,有个人跳上了驾座。 明明该在旅馆看门的赫萝,竟已换上一身旅装。 「……怎么啦?」 语气变得有点恭敬,是因为坐在驾座上的赫萝表情很恐怖。 「没事。」 她冷冷答话,居高临下俯视而来。 「咱怕汝这只大笨驴找不到回家的路。」 「……」 罗伦斯呆呆地望着赫萝,惊觉一件事。 很久很久以前,赫萝离开了故乡约伊兹,一去就是几百年回不了家。这段期间,故乡遭到时代变迁吞噬,往日伙伴一个也不剩了。对于活了数百年的赫萝而言,人离开身边可能就永远无法相见,不是能等闲视之的事。 想到这里,罗伦斯为自己不经大脑就说「再走远一点」深切反省。 不过,他也在检视马轭之余心想,赫萝比自己更赞成寇尔,尤其是缪里的远游。对自己生的女儿深有自信,认为她一定能大事化小、小事化无。这么说来,只是从斯威奈尔再往外走一走,赫萝应该没必要过分担心才对。 应该单纯只是发现独守旅馆比想像中寂寞太多,忍不住跟来了吧。 「咱呀。」 在罗伦斯推测赫萝的想法时,当事人突然说道: 「偶尔也想到镇上吃点大餐嘛。」 既然她都嘟着嘴这么说了,就当作是这样吧。 罗伦斯向注意到赫萝上了驾座的旅馆老板们寒暄几句后,就尽速确实做好所有准备,将运货马车牵出村外。即使阳光已经很接近春天,纽希拉山里仍积着厚厚一层雪。 「要帮我暖好位子喔。」 赫萝听了「哼」地转到一边去,模样令人忆起从前。那当年,货台上载了一堆赫萝最爱的苹果,吃也吃不完呢。 随后罗伦斯跳上驾座,意气风发地抓起缰绳出发了。 他们往斯威奈尔的方向前进,途中要过夜时便投宿在沿路的旅社或聚落,大约三天行程即可抵达。虽然有河川流经纽希拉境内,搭船能更快下山,但这个时节还是别搭的好。由于融雪使河水增加,樵夫会趁机用河水运送木材下山,绝不会有趟愉快的旅程。 驾车下山的途中,每每望向林子后的溪流,都看得到木材在河上漂。听泡温泉的樵夫说,这几年木材供不应求,大部分都会用来造船,而其中某些船将会航向不知何时才有尽头的大海。 罗伦斯一想起自己从前也担起了遍布世界的商业网一角,就不禁有点自豪。但若问现在是否还会想回到那个世界,倒也不至于。 「怎么啦?」 身旁,在驾座上孜孜不倦缝补衣物的赫萝,发现他的视线而抬起头来。 「啊,没什么。只是觉得你穿得很像样。」 赫萝不像以前那样扮成巡礼修女,而是带着羊毛编的朴素头巾,里头垂出俗气的发辫;肩上披着边缘有些细小刺绣的披肩,看起来非常和善拘谨;再加上赫萝外表年轻,坐着不说话就完全像个羞涩柔顺的新嫁娘。 既然她这么乖巧地坐在旁边作女红,岂有故意破坏她兴致的道理。 更别说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任何更珍贵的宝物值得他天涯海角地寻觅了。 「汝……嗯,也不错。」 以好久没掌过缰绳,马驾得不太流畅而言,赫萝给的分数似乎太高了点。或许是因为天气好,心情也跟着好的关系。 「再说,汝这雄性的器量有多大,要到镇上以后才会知道呗?」 她眯起眼,嘴角使坏地勾起。 罗伦斯也早料到会受到回击。需要在这时期将纽希拉累积了一整个冬天的货币拿到山脚下的斯威奈尔,不是没有原因。 这个镇每年春季都会举办大型庆典,人潮汇集,买卖热络,货币供给变得很吃紧,而没有货币就做不了生意。将商品拿到有需要的地方,可是卖得高价的基本原则。 同时,在这个因庆典而热闹滚滚的镇上,好尝各地美食的狼肯定会讨东西吃。 「不用怕,想吃什么就尽管说。」 「喔~想不到汝会说得这么有气魄。」 罗伦斯又对惊讶的赫萝说: 「因为你不管怎么样,都会替我的口袋精打细算嘛。」 见到他商人式的微笑,赫萝拉下脸缩起下颚瞪视过来。 「汝年纪大了,小聪明也变多了。」 「这都得归功于贤狼大人的潜移默化。」 赫萝鼓起脸颊踩了罗伦斯一脚。罗伦斯踩回去,赫萝就用脑袋捶他的肩。 牵引马车的马抱怨「要闹下车闹」似的甩起尾巴。 「话说回来,我在那边要做的事跟山一样多,不要因为没时间陪你就闹脾气喔。」 「咱又没有缪里那么不懂事。」 若论爱赌气的部分,两人是不分上下吧。这让罗伦斯相信缪里的个性是遗传自赫萝。 罗伦斯对她投以那种目光,结果又被踩了一脚。比前一脚更用力。 「哼。再说工作也没有多少呗?不就是把后面的东西卖一卖,把村里人要的东西买一买再找个帮手而已吗?」 「找帮手就已经够头痛了啦……而且要做的不只这样。」 「嗯?」 赫萝回敬似的投出怀疑眼神。那八成是「汝该不会又听了什么小道消息,也想跳下去捞呗?」的意思,要他别太冲动。十多年前的旅途上,不知道因此经历了多少次大冒险。 「因为筹备庆典会让镇上到处都乱糟糟的嘛。为了让这里的兑换商公会把后面的货一次全买下来,我需要在庆典上帮点忙,这是村里的惯例。所以庆典期间恐怕没时间陪你。」 「唔……」 纽希拉的物资全赖斯威奈尔一条管道,早已培养成互利共生的关系。 「那么,汝要帮忙弄什么?」 「我没有问这么仔细……有很多事要忙吧。听说从好几年前开始,这个庆典就办得很大了。」 「这咱也知道,所以才想和汝一起来看看嘛……」 赫萝闷着脸回答。她有时就是会说这么可爱的真心话,真伤脑筋。 「而且,这次我还有一件大事要做。」 没趣地噘嘴的赫萝「怎么还有啊」似的抬起头。 「我需要打听想在山另一边开温泉街的人有什么计划。」 若问今年冬天纽希拉村最令人震撼的流言,当然莫过于此。 消息是旅行商人带来的,只可惜完全没有进一步细节。 由于这地区几乎每条路都与斯威奈尔相连,尽管在山的另一边,还是得争抢客人。当然,两边的粮食和酒等其他必需品也都得在斯威奈尔购买,价格说不定会上扬。 有必要确认消息的真伪。 「所以,到了镇上我真的会很忙。」 罗伦斯说完,赫萝弯下腰拄起脸,叹一口气。 「不要跑得太急而跌跤喽。」 「怎么,你不帮我呀?这说不定是关系到旅馆生意,甚至整个纽希拉的危机耶?」 担下在这时期送货币到镇上的任务,获得正式成为村中一员的认同让罗伦斯非常高兴,一不小心就太过自负。听见他略带责备的语气,赫萝投来怀疑的眼神。 「那咱是不是应该趁他们挖温泉的时候用后脚拨拨土,把那些人跟洞一起埋起来呀?」 赫萝的话使罗伦斯一阵错愕。她是狼的化身,拥有超乎人知的力量。 见到罗伦斯这模样,赫萝再度叹息,手一伸就捏住他的胡须。 「看样子、汝到现在、都还忘不了、大商人游戏的样、子、嘛?嗯嗯?」 「喔哇!不、不要拉啦、喂!」 赫萝扯起胡须,脸跟着一左一右转。 「哼。无论对方是什么人,咱们只要干好自己的工作,像平常一样让客人开心不就好了吗?客人开心就会来这边,嫌无聊就会去那边,不是吗?」 获得自由后,罗伦斯搓着下巴注视赫萝。 在他眼前的,到底是高龄数百岁的贤狼。 「这么说是没错啦……」 「而且啊。」 赫萝态度急转,依上罗伦斯。 「要是旅馆生意少了,汝陪我的时间就多了呗?碍事的缪里都跑出去旅行了嘛?」 「……」 颓废总是带着甜美的诱惑。 罗伦斯刹那间有那么一点点动摇,但甩个头之后又恢复理智。 「不是只有我的问题,那关系到全村的生计啊。」 罗伦斯要说服自己似的这么说,而赫萝知道他在硬撑,咯咯咯地笑。 「知道啦,咱也不想眼睁睁看着别人来乱咱们的场子,是有必要看一看。知道向咱们挑战的是些什么人,斗起来也比较有意思。」 有赫萝撑腰,比任何人都可靠。 罗伦斯仔细调整赫萝披肩的位置,郑重地说:「拜托你了。」 花了约三天时间下到平地,融雪造成的泥泞多了不少,车轮没事就陷入泥坑而动弹不得。在路过的旅人帮助下,过了中午才好不容易抵达斯威奈尔。 「唔……全身都是泥巴。」 赫萝在马车上,看着罗伦斯的鹿皮靴、薄毛线裤和腰间毛织物下摆不快地说。可能是早料到会被泥巴弄脏吧,她腰间毛茸茸的尾巴已经像葡萄一样用特制布袋包起来了。 不过她至少还能公主似的担心衣服沾染半点污泥,站在她身旁的罗伦斯可就没那种福气了。由于推了好几次陷入泥坑的车,从头到脚都是泥巴,甚至每次作个表情就会有干泥掉下来。 「好想赶快洗个澡……」 「咱也好想快点梳梳尾巴喔。」 罗伦斯不禁自问是不是太宠赫萝了。 进斯威奈尔时,那凄惨模样还惹来了镇门卫兵的同情。 镇上多少有些积雪,道路湿滑。虽然马车在镇上总归是不会再陷入泥坑,可是人多腿杂,泥水溅个不停,行人膝盖以下全是一片泥泞。没人特别在意,是因为在这个季节怎么小心也免不了吧。 赫萝一副别想叫我下驾座的脸,抱着包在布袋里那条毛发丰盈,她最得意的尾巴。 「好啦……要先去兑换商公会,希望能顺利找到。」 罗伦斯已经好几年没来过斯威奈尔,这个急遽发展的镇模样和以前大不相同。成了这地区的商业重镇,腹地也逐渐扩张。十多年前初访时的城墙外不仅围起了新的城墙,据说现在还在计划搭建更高大的新城墙。镇上到处是好屋好宅,大路边也排满了各式摊商。 在人群中驾驶马车相当费神,速度像蜗牛在爬,到了公会门口已是满身大汗。纯粹坐在驾座上观光的赫萝一副「汝怎么弄成那样」的表情递来手帕。 罗伦斯擦了擦脸,以最简要的方式清理衣物泥泞。兑换商是位居经济核心的工作,无论在哪个城镇都举足轻重。眼前这兑换商公会会馆,也是五层楼的大楼房。罗伦斯清咳一声,为了不被气势压倒而高挺胸膛,对着门喊: 「不好意思,打扰了!」 然而没有反应,敲门也一样,出于无奈只好直接开门看看,结果被一涌而出的热风扑了个满脸。里头比街上的喧嚣还吵,镇上的兑换商八成全聚到了这里来,全都死命巴在硬塞进大厅里的桌子上,进行某种魔法仪式般瞪着天平不断动笔记录。这刺鼻的冷硬气味,他日前已在集会所闻了好几天。是大量货币的味道。 「不好意思!」 罗伦斯再喊一声,附近桌边有着浓浓黑眼圈的年迈兑换商喊了回来: 「这里不是旅馆!到隔壁区去!」 大概是见了罗伦斯的打扮而认为他是来自城外的旅人吧。 「不是,我是从纽希拉来的,货送到了!」 罗伦斯的话使全场气氛为之一变。 每个人都露出饿了三天才见到食物的表情。 「纽希拉!你说纽希拉!」 「有货币吗!你带货币来了吗!」 「在哪里!马上交出来!有基尼铜币吗!有就给我!」 「这边要德堡银币!喔不,什么银币都好!我这边快没钱给人家汇兑啦!」 就在罗伦斯差点被前仆后继的兑换商浪潮淹没时,铁锅敲击声刺进了众人耳里。 「坐回去!原本顺序怎么定就怎么分!」 声音来自一楼大厅最深处的架高处,一名白须长达胸前,油头肥肚的老兑换商。 「先把客人招待好,想砸了我们公会的招牌吗!」 他应该就是会长吧。听老兑换商一喊,面目狰狞的兑换商们纷纷不甘不愿地返回原位,取而代之的是脚步飘忽的打杂童仆。他明显是睡眠不足,手指不知摸过多少货币,黑得像抓过木炭。 仿佛稍微摇摇头,就会有数字从耳朵里掉出来一样。 「请、请往这、这边走……」 不知是太久没说话还是说了太多而喉咙沙哑,童仆吞吞吐吐地这么说并走到屋外。要不是嘴边呼着白烟,还会以为他是活尸呢。 沿着墙边走了一小段,他来到一道铁栅门边,用上全身体重似的推开。经过这条贯穿楼房一楼的大通道,可从街道直达中庭。 罗伦斯在童仆带领下将运货马车牵进中庭,为久未踏上的铺石地坚实触感松一口气。通道右侧与刚才闹哄哄的公会大厅相连,方便卸货。这地区容易下雪,所以这设计多半是为了迎接贵客或保持货品清洁吧。 不一会儿,通往大厅的门打开了,先前大声叱喝的老兑换商带着随从走了出来。童仆称他「会长」,所以他果然是兑换商公会的领袖。 「哎呀,招待不周还请恕罪。大伙都通宵忙了几天,火气特别大啊。」 「斯威奈尔繁荣成这样,也是没办法的事。」 从这个头上有空中回廊遮盖而有点阴暗的通道,一眼就能看见路上人潮密密麻麻,一刻也不停歇。 仿佛无论撒下多少货币都会被他们立刻吃光一样。 「这个镇一年比一年大是很好,不过要忙的事却是成倍在跳。话说你来得真是时候,实在是得救啦。没有货币能用的兑换商,就像没酵母的面包店一样啊。」 为了彼此和气,「我当然是故意挑这时候来的」这种话就不必说了。 「货币以外的货物,可以照惯例全部卖给我们吗?」 「没问题。不好意思,各位这么忙还来添乱……」 「哈哈哈,那当然是要你在庆典上出点力补回来喽!今年还派了一个这么年轻的过来,真是太好了!」 会长拍了拍罗伦斯的肩膀,那只手粗壮得似乎能轻易折弯较薄的货币。长年来运筹货币的指尖,想必是装满了老练兑换商的丰富经验吧。 「那方面的事,就等你泡个澡洗洗尘……不,应该是洗洗泥吧,到那以后再说。不过给天下闻名的温泉乡纽希拉来的客人泡澡,恐怕是要见笑了。」 会长说完哈哈大笑,而罗伦斯则恭敬地接受了他的好意。 「马就请小伙计替你拴在中庭后面吧。房间已经准备好了,来,快请进。」 真是面面俱到啊。尽管盛情难却,罗伦斯用泥泞的鞋踏进会所之前还是稍有犹豫,先往走廊一探,见到同样泥呼呼的狗和鸡也在里头闲晃才放心走进去。它们大概是进来取暖,或者来找兑换商们掉在地上的残羹饭渣吧。赫萝一经过,狗就惊慌地夹着尾巴趴了下来。 两人被带到公会二楼一个整洁美观的房间。摆设也相当高级,令人深感景气有多么好。打开木窗往下看,挤得架肩接踵的街道一览无遗,真不晓得马车到底是怎么进来的。 热闹、混杂,朝气蓬勃。 「看来,能住得很开心喔。」 罗伦斯如此低喃,大口吸饱镇上的空气。 用大量热水冲光泥土洗净全身后,罗伦斯终于复活了。满是干泥的上衣,就只能等睡前好好清洗,用暖炉烘干。姑且拍着拍着,一阵怀念的感觉使他不禁莞尔。 「汝在笑啥呀?」 望着窗外的赫萝似乎感到他心情上的变化而回头问。 「没什么,只是想起我初出茅庐那时候,经常像这样赶跳蚤虱子。」 赫萝立刻眉头大皱,将毛茸茸的尾巴藏到背后去。 「离咱远一点。」 「都说是以前的事了嘛。」 赫萝的怀疑脸色依然不改,不买帐地转向一边去。 然后瘫在窗台上,怨恨地向外瞧。 怎么气成这样啊?罗伦斯这么想时,赫萝更「唔……」地叫起来。 这下他总算明白赫萝在气什么。 「想抓兔子就得趴到地上,把手伸进兔子洞才抓得到呢。」 她很想去逛那些挤满人的摊子,可是又怕弄得一身泥吧。 那条美丽的尾巴经过她每天细心梳整、理毛,油光闪亮。 赫萝慢条斯理地转身,抬起灵光晃荡的略红眼睛看来。 「……你是要我去买饭吗?我才刚洗完澡耶……」 赫萝的脸色飞扬起来。尽管明知那是演戏,心里还是有所动摇,让罗伦斯觉得自己实在窝囊到家了。于是他甩甩头重整旗鼓,说道: 「你啊,自从缪里离家以后也过得太懒了吧。」 每一个温泉旅馆老板都说过,可爱老婆生了孩子以后就完全变了样,不过赫萝却没什么变。多半是想至少在缪里面前扮演一个有威严的狼。 而如今,她就连戏妆都掉得一干二净。 「咱只是想保持咱们刚认识时的那种情窦初开的清纯少女心嘛……」 还抱起尾巴,表情哀怨地掩着嘴说这种话。 罗伦斯会扶额遮眼,是因为那很有效果。 想当初,还会担心和赫萝相处久了会对那样的关系感到厌烦,结果随着年纪增长,对花招百出的赫萝却好像愈来愈没辙。尽管论可爱还是缪里第一,赫萝却赢在另一套本事上。对于按哪里能让罗伦斯无力招架,她全身上下都掌握得清清楚楚。 罗伦斯叹口气,来到赫萝身旁一起眺望窗外。 「那么,你想吃哪间的呀?」 赫萝带着满面笑容挽起罗伦斯的手,沙沙沙地摇着尾巴探出窗口说: 「嗯,有看到那个卖炸八目鳗、炖兔肉跟肉派下了很多猪油的摊子吗,然后那边——」 见到赫萝兴高采烈的侧脸,总让人觉得再辛苦都无所谓。 当罗伦斯想偷吻那张侧脸时,却冷不防捱了一巴掌。 「有没有在听啊!」 「……」 比起女人味,食物的香味重要多了。 罗伦斯就这么像条训练有素的狗,望向赫萝所指的摊贩乖乖听她点菜。 即使在斯威奈尔有一大堆非做不可的事,罗伦斯仍决定先帮赫萝跑腿。毕竟无论做什么,让赫萝开心绝对不吃亏。 出了房间下楼,用脚把不让路的鸡赶到走廊角落,手抓上通往中庭联络走廊的门。这时—— 「喔?要出门啊?」 白胡子的会长出现在面向通道的作业区。拿手帕擦手,可能是正在休息吧。 「对呀,我们还没吃午餐,想出去买。」 寄人篱下,自己打理三餐才是作客之道。 「喔!那正好,我们一起吃吧?东西让小伙计去买就行了。」 而接受主人的邀请也是礼貌。不过要人家买赫萝想吃的东西未免太厚脸皮,就没说了。会长看起来年纪颇大,口味或许和赫萝很不一样,只好请她忍一忍。结果,这完全是多虑。 「来来来,别客气尽管吃!地方有点乱,请多包涵!」 罗伦斯与赫萝在会长带领下来到一楼后头的房间。平常大概是公会的餐厅或会议室,现在有堆积如山的货物,从纽希拉载来的东西也在里面。这整个房间的货物,就只占了斯威奈尔在这季节的买卖一小部分而已,村落和城镇的规模差距就是这么巨大。 而桌上种种油滋滋的山珍海味,更是堆得比货品还要壮观。 「在这时候出远门一定很累人吧?而且接下来庆典的准备工作还需要你大力帮忙呢!趁现在多补充点养分吧!」 会长的嗓门实在有够大,或许是整天得在那种工作场所吆喝练出来的,不过他本来就是个精力充沛的人吧。像现在,还把赫萝看得眼睛闪闪发亮的岩盐烤鹿肉插上刀子整块举起来啃呢。要是在旅舍看人这样吃,应该会以为是土匪头。 「配点啤酒怎么样?也有葡萄酒喔。」 由于寒冷地区种不出葡萄,葡萄酒都是高价的进口货。懂酒价的前商人罗伦斯原想提醒一下赫萝,所幸她选的也是便宜的啤酒。当然那八成不是因为价格,纯粹是因为这整桌的油腻食物和啤酒比较对味,不过食物部分她肯定是不会客气。 「嗯哈哈哈哈!夫人吃相可真豪气!」 赫萝在灌得快爆开的水煮香肠淋上满满的黄芥末酱大咬一口。在这种地方秀气吃饭会讨人喜欢的,也只有贵族妇女罢了。市井小民的评分标准不多,就只有会不会大口吃、大口喝、卖力工作三项而已。 「哎呀,话说能这样和罗伦斯先生吃饭,实在是兑换商的荣幸啊。」 「哪里,您过奖了。」 罗伦斯惶恐地回话,忽然觉得奇怪。 原本还想作个自我介绍,怎么名字先被他报出来啦? 「抱歉,我们在哪里见过吗?」 像这样一身肥肉的白胡子兑换商,应该见过一眼就忘不掉才对啊。只见会长啃下一块骨边肉,配口啤酒笑道: 「你真爱开玩笑!罗伦斯先生可不只是我们兑换商的英雄,甚至堪称商界的守护圣人啊!夫人和那时候一点都没变!一眼就认出来了!」 正往炸八目鳗抹奶油的赫萝听到有人提到她而抬头。 「十多年前……有十五年了吧?夫人在旅馆窗口唤醒镇民的英勇神情,我到现在都记得很清楚;而这个慷慨言词粉碎卑鄙商人邪恶计划的故事,也依然为人们所称颂啊。不过有一小部分,在兑换商听来有点惭愧就是了。」 赫萝不感兴趣地继续啃炸八目鳗,油滴得她连声喊烫,抓起啤酒就喝。 而罗伦斯听会长这么说,心中仍不免充满骄傲。 因为那是他与赫萝协力突破的最后一场大冒险。 「毕竟再怎么说,要是当时没有两位仗义相助,如今德堡商行应该早已黯淡无光,为北方之地带来商业之光的德堡银币也就不会诞生,而这个镇也不会成长得这么大了吧。」 当时,罗伦斯等人处在一个错综复杂的巨大计划之中。那是一个欲以货币统整这个因交通甚为不便而权力分散的地区,仿佛痴人说梦的伟业。而作起这个梦的,正是德堡商行。 然而上天总是不从人愿,有计划就会有人阻碍,差点就在最后一步全部泡汤。而这时拯救了它们的就是罗伦斯,而罗伦斯背后是赫萝在扶持。因此,现在此地信用最高,有太阳浮雕的德堡银币,说是因为他们才得以存在并不为过。 不过,随着在纽希拉盖起温泉旅馆、女儿缪里诞生与日常生活的分神,他们早已淡忘此事。若在当时,他们一定会引以为傲,觉得走路都有风;但如今只会付诸一笑,当作往日插曲和着啤酒一口干了吧。 「那时候能成功,纯粹是因为有神的眷顾,以及各路人士通力合作才办得到的事。」 说起来,罗伦斯和赫萝不过只是配角。毕竟当时的他们一个是遭时代遗弃而甚至忘了故乡怎么走的孤狼,一个只是小小的旅行商人罢了。 「而且德堡银币能流通得这么广,是由于德堡商行对货币管理有方吧。」 「唔呵呵呵,懂得谦虚的人才是最可怕的喔。说到可怕,德堡商行的确也很可怕。身为被管理的一方,经常觉得喘不过气呢。」 商人的荷包总是装满种类繁多的货币。想成为其中最多人用的一种,有如国与国的势力角逐,是强者得胜。讲难听点,德堡商行是为了掌握北方商业才发行德堡银币。为此,他们必须对维持汇率或其他银币的销镕进行彻底的严格管理才行。 「现在的德堡商行已经不单是个商行,更像是以市场为领土的商人国家呢。钱财是比剑更强大的武器,而金库就等于是武器库了。」 暗潮汹涌的金权世界。 以前或许会想扔颗石子激点涟漪看看,现在却会笑自己当时血气方刚。 「凭我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旅行商人,可以和那么强大的德堡商行沾上关系,我至今也觉得很光荣。不过说起来也只是时事所趋而已。」 「哪里的话。能在对的时机来到对的地方,也是商人实力的表现啊。抱歉抱歉,你现在是温泉旅馆的老板了嘛。」 会长笑呵呵地往罗伦斯的啤酒杯添酒。 「看来现在这个对的地方,就是纽希拉了。」 会长与纽希拉有长年交情,应该知道在这时候送村里的货币和货品来,背后有些什么含意吧。 会长带着慈祥爷爷的笑容频频点头。 「如果,能永远待在这个对的地方倒也不错。」 罗伦斯回想着过去谈生意的节奏,抓准时机问道: 「可是我听说,好像有些人会威胁到我们的生计啊。」 会长先是一阵错愕,然后堆起满面的笑容。眼睛里,似乎含有还能夸口「想要我退休,再等五十年吧!」的烈焰。 「最近,我们也经常在谈这件事。」 会长靠上椅背,捻着胡须大叹一声。在这段沉默中,只听得见赫萝喀喀喀地啃着羊骨上的肉。 「毕竟有两个温泉乡,生意就会变两倍嘛。」 那表情变得有点奸邪,应该纯粹是多心吧。 那只是坦率地直往利益走的商人脸孔。 罗伦斯有种遇见老朋友的怀念感觉。 「不是想在一个针孔穿两条线吗?」 光现状似乎就让公会忙得挪不出手了。会长「嗯」地点点头,往油炸的整颗大蒜下起刀说: 「的确,那在纽希拉的人听来,八成不是笑得出来的事。」 会长切下一颗,用刀问「要不要来一点」,而罗伦斯婉谢了。 但赫萝却收下了它,夹进鹿肉吃下去,引来罗伦斯「每次吃大蒜都嫌我臭」的不平视线。 「他们是什么人?挖温泉应该需要一定的准备,而且听说位置选在山的另一边……纽希拉西边那座山后面的地方。往那边走的话,我记得走再远也看不到什么聚落啊。」 「是啊。不过,斯威奈尔有一条通往那里的古道。」 会长往蒜仁撒撒盐就丢进嘴里。在这么气派的公会大楼里作一行领袖却毫不装模作样,在罗伦斯眼里感觉十分爽快。 「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了……在教会的雨露就连一滴也还没沾上这地方的时候,来了一群满腔热血的修士。他们就像到处都是敌人所以更有斗志一样,用无比的热情辟出一条路,在深山里盖了一座石砌的修道院。那可是北方异教和南方教会杀红了眼的时代啊。不过他们的勇气似乎感动了很多人,没有遭到任何妨碍。包含我在内,会在这里的教会改宗的大多数人,都是因为感受过他们的热情才愿意那么做的吧。」 或许真是那样。真正的信念就是那么回事。 「可是,每年的巡礼也因为战争而变得有名无实,变得像观光一样;修士们也年老力衰,不晓得上哪里去了。热情淡了以后,要继续住在这片土地实在不容易啊。」 「所以是要在修道院遗址开辟温泉街?」 「好像是。虽然那条路年久失修,需要重新整过,不过总比新开一条路要轻松多了。而且我听说修道院还在,他们也拿到那一带的许可证了。」 这番话使罗伦斯倒抽一口气。 「难道是殖民吗?」 当一个城镇或村落聚集太多人口,对商家容易造成僧多粥少的情况。为消弭这种不满,贵族不时会找一批人移居到偏远的零碎领地。假如是贵族主导的殖民行为,事情就更麻烦了。 「不……规模应该没那么大。听说不到十个人。」 「背景呢?」 「以前在南方好像偶尔会作些佣兵工作。那边本来就是鸟不生蛋的地方,可能是跟地主谈得高兴就拿到许可证了吧。再说你也懂的,战争结束以后佣兵就丢了工作,领主也不会希望自己的领土上有失业的佣兵到处闲晃……所以不如发一块地给他们自力更生。而佣兵也可能觉得流浪的生活太辛苦,借这个机会金盆洗手吧。」 「照这么说来……就算挖不出温泉,也能退一步靠打猎过活吗。」 若真是这样就太好了。就连在温泉乡纽希拉,想挖出新温泉都很难。罗伦斯能在好地点都被挖光的情况下开门立业,靠的全是赫萝的狼之力。 「我们原本也是这么想,可是……」 会长放下餐刀,一口饮尽啤酒。 「……他们,有一颗懂算计的脑袋。」 懂算计的脑袋? 会长不仅这么说,表情还有些苦闷。 「他们已经在作进一步的准备了。」 「进一步?」 「就是以挖到温泉为前提,已经动身采购开辟温泉街需要的物资。所以他们的手,也伸进了木材行、肉店、面包店、啤酒酿造和葡萄酒的公会里头。」 罗伦斯听得目瞪口呆,会长的表情也愈发凝重。 「这些公会,都在跟我们争市议会的席次。我们查到,他们之间已经做了秘密协定。」 那是指他们塞了点钱进公会的口袋,好让公会优先替他们打通物资关节;而收了贿赂的公会,就用那些钱买议会的位子吧。 先不论是非对错,真是作梦也没想到他们这么有计划。 对方可不是一时兴起就跑上来赌赌看能否挖到温泉的南方乡巴佬。而是懂得算计,有备而来的狠角色。 「没来敲我们的门,是因为不需要我们在货币上帮忙吧。」 反倒是兑换商还得指望温泉街赚的货币纾困呢。 在罗伦斯苦恼时,会长粗得仿佛能一拳打晕牛的手臂「砰!」地一声拍上桌,靠过来说: 「所以了,罗伦斯先生……不,整个纽希拉和我们是同一条船。要是我们在市议会的地位被他们追过去,面子就丢大了。同时,只要我们能继续站在他们之上,就能将有限的物资优先调给纽希拉,我们应该合作才对。」 罗伦斯已经好多年没谈过如此露骨的利害关系了。 他慢动作举起酒杯,徐徐喝下啤酒,踢醒睡到现在的脑袋点起火。因为会长的言下之意,恐怕是纽希拉若想继续获取物资,就把钱交出来。 「的确,您说得没错。」 这么一来,不要跟兑换商联手,直接找木材行或肉店公会和那群新来的打对台岂不是更有效?又说不定,这一切只是会长拿「有新人出现」的风声当借口演的戏。 无论如何,这都牵扯到一笔钜款。 要是答错了,恐怕会遗害纽希拉的伙伴数十年。 「我得先和村里谈谈才行。」 「嗯?那也是应该的,不过罗伦斯先生,我是在请求你个人的帮助喔?」 泛红的脸颊不知是因为兴奋还是酒意。 见到罗伦斯为难的样子,会长忽然露出惊觉什么般的表情。 「罗伦斯先生,难道你……」 罗伦斯见到会长误会了,跟着焦急起来。要是他以为纽希拉已经背叛兑换商,自己也和木材行或肉店公会打过招呼,事情就严重了。 「没有,这些事我也是在这里才听说。这一点请您务必相信我。」 「喔喔,这样啊。哎呀,我想也是……我也晓得突然提这种事很容易吓到人,可是我们真的是输不得啊。」 小城镇中的地位之争。尤其在发展途中的城镇里,议会座椅更是好比纯金宝座。要是当了政略的棋子受人摆布,可是会惹得一身腥。 罗伦斯绷紧神经,但就在调节完呼吸的那一刻—— 「还是说有其他原因?罗伦斯先生,你该不会是立了不杀之誓什么的吧?」 倘若屡屡听不懂对方的话,很容易被对方轻视而牵着鼻子走。 可是,这实在太唐突了。 「咦?不……杀?」 难不成他有意直接除掉眼中钉?虽然这种事在商界时有耳闻,但罗伦斯背上仍顿时冷汗涔涔。 暗杀。 不久之前,这里仍处在延续了几十年的战争影响下。杀与被杀,或许真是司空见惯的事。 罗伦斯紧张得咽起口水,而会长则看着桌面继续说下去。 「我不敢否认,信仰是必须尊重的事。不过人生在世,本来就避不了某些形式的杀生。关于这部分,能请你闭一只眼吗?」 会长的目光锐利地射来。 「你看来是个注重健康的人,没有被肥肚碍过手脚的经验吧?」 他或许是认为,让镇里的人来做容易败露,但若换成山里的人就能隐身于山林之中了。挖温泉与挖矿相近,是意外随时相伴的事。真的和赫萝开的玩笑一样,趁他们挖掘时全用土盖起来就没事了。而且纽希拉温泉旅馆的大家长也说过,若是以前早就人手一棒翻山打过去了…… 自己是被带有浓浓硫磺味的泉烟所蒙蔽,没看清外面的世界。 没错。世界本来就是这么残酷无情的地方。 令人想起能在这种环境下抱持良心,是一种可怕的奢侈。 「可是我——」 「我明白你的心情。这和我们公会跟纽希拉村历年的协议,是有那么一点点不同。」 才不只是一点点。 罗伦斯好想这么喊。 「然而如你所知,我们兑换商公会都是些坐办公桌的人;公会兑换商以外的人,也都是些首饰工匠或柱子墙壁的雕刻师。而且年纪都大了……不适合追赶东奔西跑的猎物。」 今年还派了一个这么年轻的过来。这句会长见到罗伦斯时的欢喜之词,如今黑压压地重现脑海。猎物——这个用词,暗示着这是常有的事。 「不过你大可放心,我们料理习惯了。只需要你逮到猎物,交给我们而已。」 捕捉、杀害、撕成碎片悄悄掩埋。这样的流程,早已行之有年。 会长饮下一大口啤酒,又说: 「我知道你的工作比别人都辛苦,可是……要赢过他们就只能这么做了。再说,我听说你原本是四海为家的旅行商人,对于这种事应该有过一、两次经验吧?」 罗伦斯的确是听说过有人会干那种事,例如专门跟着战争跑。据说他们会跟着士兵杀进城里,要是发现有人想守住一点财产而吞下金币珠宝,还会把他们的肚子剖开。 有的则是会借口路程艰险而邀人结伴同行,结果他们其实是强盗的手下。在行商时期,这种事不知听过或见过多少次。 可是罗伦斯认为自己不是那种人。尽管无法在神面前抬头挺胸地说自己一向光明磊落,但始终坚守着商业守护圣人可以原谅的道德底线。而且自己现在为人父母,倘若双手沾满了鲜血,哪有脸在爱女回家时拥抱她呢。杀人,是自己办不到的事,也是不该做的事。 纽希拉那些温泉旅馆老板,都知道自己长期合作的兑换商手上满布血腥吗? 察觉另一种可能,使罗伦斯背脊一寒。会不会经过十多年才获认同为村中一员,是由于这个原因?一旦根深到难以随意离开土地,要逼人帮他们保守肮脏秘密就简单多了。 这么一来,拒绝会有何后果可想而知。 罗伦斯顿觉眼前一片黑暗。 天底下居然有这种事。 「罗伦斯先生?」 直到会长唤了名字,罗伦斯才回过神来。 但也只是回神,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只好苦着脸往身旁的赫萝看。 「汝啊。」 然而在罗伦斯的注视下,赫萝竟残酷地说: 「有理由拒绝人家吗?」 忽然一阵天旋地转。但若以村子为出发点着想,这话的确没错。想继续待在村子里就该那么做。这个将成为自己故乡的村子,是其他地方找不到的。假如放上天平评估,另一边或许要摆上恶魔才能平衡。 「再说,不是有咱陪着你吗?」 一见到那副微笑,罗伦斯就横下了心。有赫萝在身边,自己哪里都去得了。 接着,他咽下唾液湿润干渴的喉咙,将手放上了地狱之门。 只要有赫萝在,我就撑得下去。 「汝啊,怎么流这么多汗?」 「没事,我很好。」 就在他擦去额上汗水的那一刻—— 「是因为挣扎的时候肚子被头锤顶到怕了吗?汝真的是被顶得人仰马翻呢……」 「……咦?」 挣扎?头锤? 随后,一旁出现「噗噗」的泄气声。转头一看,桌对面的会长忍不住喷笑,赶紧伸手掩嘴。 「那一下要是撞歪了点,某方面搞不好就要烂掉喽。」 「噢,神啊!」 会长感同身受似的呢喃,在椅子上扭了几下。 「不过猎物也会被追得头昏眼花,应该不用太担心吧。」 「真的吗?咱听说抓起来很激烈呢。」 「邀人的人,当然是不能说得太吓人啦,不过这种事本来就是弄得愈盛大愈好嘛。不过……应该还是需要做好受一、两个伤的心理准备啦……」 他们两个到底在讲什么? 罗伦斯听得一头雾水,而赫萝掰下一块面包嚼着说: 「还有那个名称。咱家这只,搞不好是听到那个名称才吓得发抖的呢。」 「啊啊,原来如此!」 会长捻捻大把白须,终于明白了什么似的直点头。 「别怕啊,罗伦斯先生。那只是名称吓人,可能也有点危险,但实际上没那么可怕啦。」 会长对混乱得无暇插话问清楚的罗伦斯笑呵呵地说: 「庆典的名称虽然叫做亡灵祭,不过气氛并没有那么阴森。相反地,还有很多人说这个庆典的盛况,或者说能看得到的画面没有别的庆典比得上呢。到时候你就懂了。」 「真是太期待了。听说猎物宰了以后,也能分到一些肉呢。」 「没错,应该说那本来就是参加的目的。亡灵祭的目的,就是让大家开开心心地替接在那之后的守护圣人复活节作准备。在这时期,总是有太多人来到镇上,光靠肉店的人手实在不够准备做仪式蜡烛用的兽脂和要吃的肉。所以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我们就开始了这个庆典。筹备庆典是一项很重要的工作,要是有哪个人独占就会获得太强的政治力,事情会变得很棘手。」 「刚听说的时候,咱就觉得它设计得很棒呢。而且庆典的规则也非常简单明了,玩起来很痛快。」 「喔喔,你知道啦?没错,以前这地方的人总是有一餐没一餐。自然而然地,将工作卖力的人视为大人物便成了不成文规定。在其他历史悠久的城镇,大人物的世界多半是充满权谋术数的肮脏世界吧,可是这个镇不一样。市议会的席次,是用庆典中抓到猎物的多寡来决定的!」 会长大力握拳,说得开心极了。 罗伦斯不太清楚这个镇有怎样的庆典,也只听说所谓工作是来庆典帮忙。现在回头想想,赫萝好像在半路上就问过要做什么工作了。爱凑热闹的赫萝,应该跟长住客追根究柢地打听过,知道了很多详细内容吧。 「过去我们公会上场挥舞棍棒的,都是不肖小弟我,可是岁月不饶人啊……庆典规定,只有跟这里有关的人才能参加,有能的年轻人早就被网罗光光。如果再找不到人,我们就会输给和手拿许可证,如彗星般现身的佣兵团合作的其他公会了。罗伦斯先生,我知道这和往年做的事不一样,能请你当作破一次例,接下这项重责大任吗!」 罗伦斯带着精疲力竭的眼神反问: 「所以我具体上要做些什么?」 会长回答: 「负责把羊或猪抓起来,我们会帮你料理。虽然那是最危险的工作,但还是拜托你了!」 说完就手撑着桌大力低头。既然和木材行、肉店等公会联手的是南方来的佣兵,其身手肯定不差。 罗伦斯飘渺望着天花板的木眼,点了点头。 「我答应。」 「喔喔!太好了!」 会长头一抬就握起罗伦斯的手上下猛晃。罗伦斯也跟着他晃,不过脑袋里想的是另一方面的事。 一定要设法掩饰刚才天大的误会才行。 可是眼尖又爱捉弄人的赫萝,绝不会漏看罗伦斯的怪模怪样,早餐吃完回到房间就马上追问。罗伦斯避无可避,只好像头慢吞吞的家猪走到手拿屠刀的主人面前,全部从实招来。 无论任何诗人,都无法完整描述赫萝笑到满地打滚的样子是多么夸张吧。 第二天一早,罗伦斯就扛着木槌上街去了。那不是组装木工零件用的木槌,含柄约与赫萝身高相当。亡灵祭时镇广场会架起圆形围栏,那是给围栏打桩用的。 尽管性质单纯,做起来却十分累人,各公会都有分配到这项工作。因此来广场走一圈,哪个公会卖力工作全都一目了然。其中兑换商公会的进度,就算说客套话也很难看。每天坐着忙算帐又加上年纪大,腰都使不上力,所以每年都交给纽希拉的人来做。 罗伦斯向公会借了一个童仆就开始作业。木桩有大腿那么粗,没人扶实在敲不下去。原本这么简单的工作找赫萝来就行了,可是她坚决拒绝。因为站在湿地里扶木桩,再怎么小心都会弄得满脚泥吧。 到头来,罗伦斯挥了一整天的木槌,而赫萝却只是在公会房里优雅地理毛。 「……看来我有必要和你好好解释『协助』是什么意思。」 「咱这个弱女子,有其他适合咱的工作。」 还优雅地吹吹尾尖白毛说这种话。 罗伦斯连骂人的力气也拿不出来,用公会准备的热水赶快洗完澡。 无奈地坐在床上擦头发时,赫萝抽走毛巾替他擦。 「别以为我这样就算了喔。」 赫萝听了罗伦斯的警告也不甘示弱,往他的脸猛擦。 「别说那个了,找到想抢咱们地盘的那些人了吗?」 头发擦不多干了以后,赫萝拿毛巾拍着罗伦斯的头问。 「没有。我也想找人来问,结果他们好像早就做完自己的份,都不见了。现在大概不在镇上,跑去挖温泉了吧。」 他们作业速度之快,就连其他职业公会都很吃惊,罗伦斯自己也在摸过他们打的木桩后不寒而栗。又深又直,即使推也不动一下。让他不禁怀疑自己在这个抢猪羊的竞赛上到底有没有机会赢过他们。 「别怕,船到桥头自然直啦。」 即使说了白天的担忧,赫萝也不当一回事,只是脸贴着他的背,手搂住他的腰,尾巴啪哒啪哒甩。也许是少了汉娜陪她聊天,整天独自待在房里太闷,才会这么明显地撒娇吧。 在平常,这是件让人高兴的事,但现在有太多事烦心。 「我现在哪有心情陪你玩啊。」 要是在亡灵祭拿不出表现,兑换商公会在议会就要减席,失去调配镇上物流的权力。一旦失去地位,便无法继续特别关照纽希拉。如此一来,纽希拉的物资来源就会顿时陷入危机……应该还不至于,但是对村里绝对不是好事。 假如真的失败了,要拿什么脸回去见村中父老呢。 「不管汝再怎么烦恼,手臂也不会变粗呀。而且在那种状况下,人家说什么汝也拒绝不了呗……哪怕是暗杀也一样。」 赫萝自个说完自个笑了起来。那个丢人的误会,恐怕会被赫萝糗上一阵子。 「这……是这样没错啦……」 「那知道现在该做什么了吗?」 赫萝松开搂脖子的手,绕到罗伦斯面前。 「吃饭吗?」 「还要酒喔。」 仗可不能饿着肚子打。 再拖拖拉拉,摊子恐怕就要收光了。于是罗伦斯尽管才刚回来也挤出力气站起身,见到赫萝也拿起外套。 原以为一定是一个人帮她跑腿,但看来赫萝也想跟。 「……你摆布人的功力还是一样高深啊。」 仔细想想,这也是当然的事。能让人认为有她陪是种奖赏,实在太厉害了。 赫萝戴上在村里有点奢侈而不会拿出来的狐皮围巾,刻意地对罗伦斯笑。 「汝在说什么呀?」并像可爱少女似的歪起头。 反覆过了几天这样的生活后,庆典的准备工作眼看就要完成了。 头一天奋力挥舞木槌的罗伦斯,第二天就被全身肌肉酸痛折磨得身心交瘁,但他仍然尽可能地协助每一项工作。不仅是制作亡灵祭上要放给猪羊跑的圆形栅栏,也为了扎镇上守护圣人复活节所需的巨大麦草人像四处奔走,而且是字面那样的奔走,得拉着拖车在分为好几个区的斯威奈尔镇里到处找人捐麦草。 每个镇都有类似的庆典,是因为人们能借这个机会清理经过一整个冬天睡塌的麦草束,或是填充椅垫等物的麦草,而罗伦斯也得帮他们把东西拖出家门。此外,也会收取买来当饲料却被老鼠筑巢而不堪使用的麦草束,或跟大商行拿堆积如山,货箱里用来防撞的麦草。 在居民间游走到处收集了一拖车后,要送到广场捆束。 捆麦草的也是快不行的麻绳或皮绳一类,应是在丢弃之前作最后一次利用吧。罗伦斯与素未谋面的镇民协力捆好麦草抱起来后穿上绳子,交给其他人绑上以木杆搭起的圣人像骨干。中午时,有个商行很慷慨地送午餐到广场,慰劳大家的辛劳。每个人都用沾满泥巴和草屑的手抓了就吃,把酒言欢,热情点的还会唱歌呢。 罗伦斯在行商时代也做过一样的事,有回忆相乘感觉倍加有趣。回到在兑换商公会下榻的房间时,他已经累得精神不济,和赫萝吃饭也昏昏欲睡。 不过累得很舒服,赫萝也格外用心地照顾他。 「平常可以有现在的一半吗?」 罗伦斯姑且问问看,结果换来一张大臭脸。 「咱可是贤狼赫萝,当然是时候到了才会动手呀。」 这多半是要他平常就要多进贡的意思吧,而今天这一下,恐怕是把之前累积的额度都用完了。 接下来,还有另一座真的非跨越不可的山呢。 当全身肌肉酸痛好得差不多的那两天,广场正中央高得必须抬头瞻仰的圣人像完成了。 斯威奈尔是个非常现实的城镇。教会欲将教诲植入异教徒土地而掀起的战争一结束,大家一夕之间就全变成了神的子民。多半是因为感情上本来就偏向教会,但尽管战争徒余形式也终究是战争状态,需要顾及他人眼光的缘故吧。 不过听几个在工作上认识的镇民说,改宗信教的人大多并不是因为受到教诲感召,纯粹只是用教会历过日子会有很多节庆而已。说穿了,就是既然要信根本就不晓得存不存在的神,不如信比较好玩的那个。 过去让村里麦子丰收而备受崇敬的赫萝听了这件事,露出难以言喻的深沉苦笑。 然而,人们对庆典投注的心力可是一点也不马虎。这一点,从终于开始的春季庆典开端——亡灵祭当天的异常热度就能充分体会。 「尽管丢给我们来宰!就算用边缘磨尖的铜币,我们也宰给你看!」 兑换商的会长手拿为这天精心抛磨的大屠刀高声呼喊。 他的帮手也都是年纪比罗伦斯大上一、两轮的兑换商,比他们年轻的都因为连夜通宵换钱而累得睡死在桌上了。而老兑换商们的亢奋,大多是来自睡眠不足吧。 不过,看来还是经历过战争时代的老人们比较强韧呢。当罗伦斯如此感慨时,会长歪唇笑道: 「我们这些老人都来日不多了,以后还不晓得能再上场几次,当然是能拼就拼啊!」 常言道,「活着的时候要像明天将死那样活」。赫萝会像看着光芒一样注视他们,是因为长寿让她知道所有生命都是稍纵即逝。众人在会长带头下,如一群老山贼般扛着屠刀离开会馆时,罗伦斯对赫萝说: 「在你看来,我也是来日不多吧?」 赫萝睁大了眼,表情僵硬。 「所以我等等也会拼命去抓,你也要笑得开心点喔。」 将今天视为发生了这种事、那种事、好多好多事,值得聊上一辈子的特别之日,而不是与昨日没有分别的日常生活。 这么说来,赫萝在纽希拉会突然跟过来做这项工作,也可能有这方面的理由。就连看似永远不会改变的山村中,寇尔下山远行,女儿缪里也随他而去。赫萝从中感受到的「未来」,或许比罗伦斯更加遥远。 那么,认真以为兑换商委托暗杀的蠢事,对赫萝而言也是一件不错的纪念品吧。 今天的庆典也是。 「大笨驴。」 赫萝红着眼眶笑出来,两手捧着罗伦斯的脸颊说: 「汝不是有咱跟着吗,不成为庆典上最闪亮的明星怎么行。」 「那当然,我还背负着全村的命运呢。」 在这场庆典逮到的猎物愈多,该公会镇上的地位就愈高。 到头来,直到今天还是没看见对方的佣兵是如何勇猛。 要赢恐怕很难,至少不能被对方甩开。 罗伦斯也注视起赫萝的眼,结果被她捏了一下脸颊。 「要记得有咱跟着汝。」 「你是我一生的依靠嘛。」 罗伦斯隔着兜帽摸摸她的头,说声:「走喽。」赫萝似乎还有点话想说,但还是默默跟上。 毕竟镇上挤到前几天都不能比的地步,没有站着说话的闲工夫。 为了不让娇小的赫萝被人群挤扁,罗伦斯几乎是抱着她前进。 终于抵达广场时已经开始喘气,不过人也被挤到暖好身了。 「好,加油!」 先到一步的兑换商互擦屠刀打气,可能是他们惯例的仪式。 费尽力气打桩围成的栅栏边挤满了形形色色的人,搞不懂栅栏究竟是为了围住家畜,还是不让镇民攻击家畜。 栅栏内侧以一定间隔摆了几张草席,有许多人围在席边。那都是各公会的代表,每个都千方百计找来年轻人,乍看之下分不出谁是佣兵。 「比赛是用肉的重量来分胜负。抓两头好抓的,会比抓一头大的更有效率。」 会长拿支棍棒给罗伦斯,并说明诀窍: 「抢对手的猎物也是一招!一棒子猛敲下去,猎物不就会倒下来吗?经验不足的人会稍等一下看看反应,这时候就有破绽了。只要把凶一点的猪羊从背后赶过去把对方撞开,就有现成的可以捡啦!」 「不可以用自己的手推喔,以后一定会吵起来!」 「坏事只能让猎物来干。所以就算猎物不小心飞上天撞到人,也不算犯规。」 也就是拿猎物当武器揍人没关系的意思吧,小镇经常有这种规则令人傻眼的庆典。上了年纪也依然血气高昂的兑换商们,各个都说得兴高采烈。为了得胜和保护自己,罗伦斯将他们的话刻在心里,大吸一口气。 天空晴得好蓝,大闹起来一定会搞得汗流浃背。「温泉旅馆老板怎么会弄成这样」的想法在紧张的催化下,变成笑意涌了出来。 「喔,米里议长来了。」 不久,一辆花车驶进广场。站在上头的男子身披象征官高权重,仪式所用的绯红外套。他是这个镇的统治者,罗伦斯也认识的强·米里。现在人声鼎沸,离这么远恐怕是听不见他致些什么词了,不过就算站到他旁边也说不定进不了罗伦斯的耳。这里就是这么吵。 见到装满猎物,应该再过不久就要开闸的货车,让罗伦斯紧张得想吐。他本来就不是惯于动拳脚的人。 于是他略过拿起屠刀就活像强盗的兑换商们,转身往栅栏后望去。 赫萝正对他的脸苦笑。 「开始了!」 有人大喊。 霎时间,好几辆货车同时往广场里倾倒,数不清的猪羊被粗暴地赶下来。 突然进入宽敞空间的猎物们先是愣了愣,在看到怒海般蠢动的人群之后拔腿狂奔。为追赶死命逃窜的羊,年轻男子也全力奔跑,结果被从旁冲来的猪撞飞,掀起一阵欢腾。 广场的猪羊愈来愈多,有些慌到完全傻了动也不动。可怜的迷途羔羊就这么被人轻易打晕,拖回阵地。 罗伦斯也鼓起勇气,往那团混乱里冲。 那些猪羊都经过挑选,体型跟年龄都不大,所以要拖要扛都不是问题,不过精力倒是很旺盛。 原本以为需要敲晕了以后拖走,但一开场他就发现根本没那种时间。 见到停止动作的傻子就要不管三七二十一立刻扑上去,从背后扣住前肢和脖子抬起来。咩!咩!噗叽!噗叽!到处都是这种声音。 猎物送到阵地后,兑换商们就会立刻接手。 罗伦斯顺利地逮到第二头、第三头,却在第四头时脑袋被猛敲一下而仆倒。整张脸栽进泥巴里,背上还被四条腿踩过,大概是猪撞的吧。 甩甩发昏的脑袋后,他奋力扑向同样倒地挣扎的羊,像个连怎么说话都忘了的野兽压制住它,以自己也不晓得哪来的力气抬起来冲回阵地。解猪宰羊而全身是血的老兑换商们痛快地叫喊,罗伦斯把羊丢过去就立刻转身再战。 在广场奔窜的人和家畜都是一个样地泥泞、一个样地拼命。 现在罗伦斯满脑子都只是「扑上四足动物再压制住抬回去」,无法作其他思考。如此怪异的陶醉,让他嘴角不由自主高扬起来。视线彼端,一头气势汹汹的羊甩下了好几个男子直奔而去。扑背却被甩开、正面挡又被撞飞的男子们也都急忙爬出泥池,活像一个个眼睛特别白的土偶,怒吼着追逐手里溜掉的猎物。 见到他们的样子,罗伦斯终于明白一件事。 亡灵祭。 原来如此,真像亡灵。 「第六头!」 老兑换商雀跃地大叫。草席上已堆起肉山,负责秤重的肉店童仆也相当亢奋。大概是因为比其他草席更多吧。 「加把劲撑住啊!」 如此呐喊的会长自己已是气喘吁吁,握刀的手用力得阵阵发抖。 屠宰也是项吃重的工作。 「包在我身上!」 罗伦斯也不怕羞地大喊一声返回战场,可是身体跟不太上。比赛进行得愈久,就愈能看出在耐力上是四足动物更胜一筹。因一身泥巴和疲劳而跑步都摇晃得像个亡灵的人们,蹒跚地到处追赶猪羊,但渐渐开始有人连追也追不上了。甚至有些想投机的站着不动,等猎物经过眼前再扑过去。 这当中,罗伦斯很幸运地遇见一只停在他面前的,马上跳过去抱住,以嘶吼驱散疲劳地一路送回阵地。 第七头、第八头。 「好厉害!看来是没问题了!真的会赢!」 罗伦斯听着背后会长的兴奋夸赞,抓住不知被什么引开注意而停下的猪送回阵地。 「第九头!奇迹啊!」 不只是会长这么叫,附近看热闹的民众也欢声雷动。左右环顾下来,不见哪张草席有堆得这么高的肉,这样是不是就能赢过和佣兵联手的公会啦?而自己,是不是其实挺厉害的呢? 栅栏另一边传来的高声欢呼,使罗伦斯有种成为战争英雄的感觉,用沾了更多泥的手豪气地擦去脸上的泥。这么潇洒的模样,赫萝也会看得很高兴吧。 正想从人墙中寻找赫萝时,会长疾声一呼: 「罗伦斯先生!猎物来了!」 有头羊逃来了阵地附近,追逐它的男子累得踉跄摔倒。尽管自己也差不多累成那样,罗伦斯仍要正面拦阻奔来的羊。 羊很快就发现罗伦斯,倾斜身体打算拐弯。能逃到现在,的确是很有一套,不过罗伦斯已经铁了心要抓住它稳拿冠军。 于是他拿出吃奶的力气往羊面前跑。脚底发软、呼吸急促。羊也低着头拼命地冲。眼里已经除了羊什么也看不见。每一步都好像永远踏不完。 就差一点,只差那么一点就能逮到它。现在距离扑也扑不到,可是没法再接近了。要不要扑他一扑,当作最后一搏? 肺里热得像火烧,手脚都仿佛不是自己的一样。 豁出去吧! 就在罗伦斯深深屈膝的那一瞬间。 羊突然受到惊吓,侧滑摔倒。 被泥巴绊住脚了?无论如何,这是唯一机会! 罗伦斯受到磨至极限的狩猎本能驱动,扑向了羊。他知道下一步动作愈慢就愈难站起,于是嘶吼着叱喝手脚,抱起羊迈开步伐,阵地传来直冲云霄的欢呼。兑换商们的体力理应也都到达极限,但仍挥起手替他打气。罗伦斯将行商时遭遇的诸多艰苦经验当作燃料,终于成功送羊达阵。 然后精疲力竭地就地跪下,仰向天空痛苦呼吸。 一步也走不动了。不过,我做得很棒吧? 在恨不得翻过栅栏,挥手夸赞他的镇民中,罗伦斯找到了赫萝。 下一秒,他发现自己又误会了。 「咱不是说有咱跟着汝了吗?」 在甚至听不见自身急喘的喧腾中,仿佛只能清楚听见赫萝的声音。曾宣言「时候到了才会动手」的赫萝,正看着罗伦斯得意地微笑。 罗伦斯也认输似的笑了笑。 自己体力并不强,运气也不怎么样。能突然表现得这么杰出,背后一定有原因。那些全在自己眼前停下动作的蠢羊蠢猪,其实都是被赫萝瞪傻的吧。 「咱这个弱女子,有其他适合咱的工作」这句话,一点也不假。 邂逅赫萝至今这一路上,绝非只凭自己的力量。有时需要拥抱她瘦小的肩膀,有时得如字面般紧紧抓在巨狼的背上。 于是罗伦斯说: 「真不枉我天天进贡。」 「大笨驴。」赫萝不出声地这么说,咯咯笑起来。 秤肉是在肉店公会员的见证下进行。每个公会秤完就当场发表结果,群众也鼓掌喝采。满身泥巴与血污的锻冶公会按胸弯腰行宫廷式鞠躬,惹来一阵大笑。 轮到罗伦斯那边时,肉还没上秤就已经造成满场惊呼,光是用来装肉的大木箱就比别人多。结果当然是毫无疑问的暂居第一,观众轰隆隆地踏脚鼓噪。罗伦斯与老兑换商们,以事先讲好的骑士式跪地礼向全场致意。 「哎呀,成绩比往年都更好啊!」 会长以热呼呼的水洗着脸这说。广场周边的大商行全都开放卸货区,供参赛者清洗休息。人们尽可能地冲洗脏污,拿冰凉凉的啤酒干杯。 坐在卸货区的椅子上望向广场,能看见人墙彼端的秤重工作仍在持续,群众不时大呼小叫。 「不晓得他们抓了多少。」 「不知道……我们也只顾杀自己的东西。」 罗伦斯侧眼往身旁的赫萝看,而她也耸耸瘦小的肩。 「咱只知道有人特别勇猛而已。」 「宰了那么多,就算输了也不会差太多吧。原本我还担心会惨败呢!哎呀,都是罗伦斯先生的功劳啊!得救了!」 会长和其他成员不知是第几次过来握手。尽管不全是自己的功劳,能帮上忙仍值得高兴。 「那么,现在打算怎么办?再来是一些庆典的仪式,然后开始分肉。不过这个肉要一直发到完,会发到很烦呢!所以了,你要不要先回公会换个衣服再来啊?」 罗伦斯不是公会成员,实在不适合参加仪式吧。 不过,转头看身边赫萝的反应时,她明确地点了头。 「那我们就先回去喽?」 「公会里吃的喝的都随便你们拿!就只有货币千万不要碰喔!」 罗伦斯以笑声回答兑换商式的粗鲁玩笑,和赫萝一起起身。结果膝盖僵得发直,还没走就快要跌倒,被赫萝迅速扶住后不禁苦笑。 有种一口气老了五十岁的感觉。 「就当是预演吧。」 赫萝听出了罗伦斯耳语的意思,原本想笑但又绷起了脸。 「少来,还久得很呢。」 并训话似的这么说。 「我当然知道。」 使用过度而变得硬梆梆的身体经过一点一点的挪动后,又恢复了些许弹性。两人请人开了商行后门走进后巷,这里人少,好走得多。 路上是那么地安静,先前震耳欲聋的喧嚣,与不知多少年不曾有过的全力狂奔都恍若泡影。 或许是因为累了吧,罗伦斯见四下没人,也不顾自己一身泥就撒娇似的往搀扶他的赫萝脸上亲一口。 「……汝以前也在这种小巷里动过歪脑筋嘛?」 赫萝说话也跟以前一样不留情。 「可能是因为会让我觉得全世界只剩我们吧。」 「大笨驴。」 被踢了。 「而且,我是今天的大明星耶。怎么样,看到了没,要拼的话我也是很行的喔?不过才刚这么想,就发现自己其实还是在你手掌心上。」 「……」 面向前方说话的罗伦斯,感到赫萝的视线打在颊上。 「如果是刚认识,我大概会很不甘心吧……可是今天我真的很高兴。你平常都很喜欢欺负我,可是必要的时候绝对会帮我。」 罗伦斯看着赫萝,自然就笑了。 赫萝嘴抿成一线,眼睛猛然瞥开。她还满容易害羞的嘛。 「我很感谢你喔。」 但罗伦斯却以这句话代替了揶揄。因为没有其他该说的话。 两人就这么慢慢地走在小巷上。 在这样的气氛下,赫萝停下了脚步。 「咱啊,也很相信汝。」 「我的荣幸。」 「而且,咱也相信汝一样信任咱。」 这是赫萝式的绕口令吗? 罗伦斯才刚这么想就否定了它。赫萝的样子不太对劲。 「赫萝?」 兜帽下的耳朵,随这一唤大力抖动。 「只要和汝在一起,遇到再麻烦的事也不怕。」 赫萝脸上闪过疲惫的笑,抬起头说: 「有事找咱就站出来说。」 埋伏?行商时的习惯使罗伦斯下意识地往背后摸索短剑,却想起留在了公会房间里。不过赫萝就在身边,没有人身安全上的忧虑。 能与足以一口吞噬人的巨大贤狼相抗衡的,除了静坐山脊伸手猎月的传说巨熊外,还有…… 「我们没有危害二位的意思。」 从巷道转角处现身的青年开头就这么说,背后跟了个看似文静的少女。 青年像穿了一身泥衣,刚洗过的金色短发仍滴着水,少女的粗布旅装则是血迹斑斑。他们在这之前做了些什么,已是不言而喻。 可是,吸引罗伦斯目光的却是他们独特的氛围。 与赫萝长年相处下来,他也渐渐感受得到。 挡住去路的肯定不是人。 「我叫阿朗,这是我妹妹瑟莉姆。」 自称阿朗的青年深吸口气,似乎有些紧张。尔后断然屏息,手握住腰际剑上唯一没沾泥的柄。 「以前在南方做过佣兵。」 直顺出鞘的剑刃,在巷道阴影中寒光一晃。 ◇◇ 不惯于长剑的人,就连拔出鞘都有困难。从阿朗流畅的抽剑与健壮体格,罗伦斯也看得出他绝非寻常剑客。 但是,真正令他错愕的不在这里。 罗伦斯是为了什么而追猪赶羊,弄得一身污泥呢?是因为听说连接斯威奈尔的古道彼端将要开辟一个新的温泉乡,而那些人是来自南方的佣兵,所以就是他们了吧? 阿朗一拔出剑,就以同样漂亮的动作将鞘解下腰带,在脚边与剑交叉放置。这是佣兵或骑士致上最高敬意的方式,其身旁说是妹妹的瑟莉姆也屈膝下跪。 虽然一开始就知道他们没有敌意,不是单纯的强盗,但罗伦斯却看不出他们的目的。 而且,阿朗的眼摆明只注视赫萝一个,看也不看罗伦斯。 「我们看得出来,您是经历过更甚于我俩的长久岁月,身分尊贵的狼。」 听了阿朗如骑士宣示忠诚般的话语,赫萝也无动于衷。 「话说得倒好听。刚才比赛当中,汝等注意到咱之后放了不少水嘛,到底有什么目的?」 先前问亡灵祭上其他队伍表现如何时,赫萝轻描淡写地说过「有人特别勇猛」,看来指的就是这个意思。 「……我们也是在比赛当中才发现有您这样的人物在协助兑换商公会。由于身上硫磺味十分浓厚,所以没能事先察觉。」 赫萝的表情这才出现变化,闻闻自己的肩膀再闻闻罗伦斯的衣袖。 「您应该自己也闻不出来了吧?这表示您就是那么融入纽希拉那片土地了。」 只要向镇上的人打听,马上就能知道兑换商找来的外地帮手是谁。纽希拉的温泉旅馆老板每年这时节会来帮忙的事,只要是在斯威奈尔工作的人,无论是工匠还是商人全都知道。 但得知纽希拉有非人之人居住时,阿朗他们多半也很惊讶吧,更何况身边还带了个雄性人类。 「所以怎么样?」 赫萝虚应地问。阿朗与瑟莉姆明显就是打算开辟新温泉乡的人,而他们在赫萝的面前下跪,表示极高的敬意,不会只是单纯的问候。 阿朗回答: 「这应该也是某种缘分。所以我怎么样也忍不住,来请您协助我们建立新的故乡。」 感觉赫萝的外套底下,尾巴膨胀了几分。 「我们想创造一个让同伴在未来千百年都能够回来的家。」 森林与精灵的时代逝去后,非人之人在现代过着喘不过气的生活。像十多年前的旅行中,也曾在设法拯救被迫流浪的同伴时,遇见在大草原设立安身之地的黄金羊。躲进森林,也会有道路辟过、开发矿场、大规模伐木等问题。就算干脆混入人类社会,非人之人到底是非人之人。 如此一来,任谁都会想在远离凡尘的地方找个能温饱的方式静静生活。好比有个旅行商人和狼的化身,就在纽希拉开了温泉旅馆。 「听说您身边这位,是纽希拉温泉旅馆『狼与辛香料亭』的老板,也是救了这个镇的商人,而且看来与您关系匪浅。假如人们崇拜的神真的存在,我想这一定是神的指引。」 听到这里,罗伦斯才明白赫萝表情为何僵硬。 他向阿朗问道: 「你是想请我们指导如何经营温泉旅馆吗?」 「我更希望的是——」 阿朗毫不畏怯地说: 「两位直接搬到我们村子里来。」 他说「村子」。 听兑换商说,他们不到十人就想重新利用修道院遗迹建造温泉旅馆。罗伦斯原本以为他们打的是就算挖不到温泉也能借狩猎维生的主意,结果他们已和镇上各公会达成协议,设想得十分周到。 既然他们以「村子」为前提,那么他们的梦想不会只是几间温泉旅馆而已。 「只要有两位的力量和智慧,就等于有百人——不,千人的人手。」 「我们一直在南方做点简单的佣兵工作……具体来说,是在小村庄里当守卫,防止战乱造成的无法之徒侵扰,用那点钱勉强过日子。」 阿朗身旁的瑟莉姆淡淡地说。她看起来比阿朗还要朴直,仿佛有修女般的坚定意志,能不眠不休连续工作两、三天也毫无怨言。年纪看似比赫萝稍长,不知是过得很辛苦还是面容阴郁,感觉更是成熟。最显眼的是她的手,粗糙得即使亡灵祭上不停屠宰也无法说明。 和赫萝的手完全不同。 「我们每天生活的方式,都不得不使您与我们这一族蒙羞。」 这么说来,阿朗和瑟莉姆跟他们的同伴都是狼喽? 赫萝应也看得出来吧,她表情毫无变化地注视他们。 「我对人类社会的事不太清楚,对我来说,就只是暂时帮了商行一点忙而已。我们那就只有我和哥哥会说这里的语言。」 「您或许会笑我们鲁莽吧。」 阿朗往地上交叉的剑与鞘瞥一眼,毅然说道: 「世界不停在变,微薄的收入也眼看就要枯竭。我们就只是靠战争余烬糊口的人,既然侥幸得到那块土地的许可证,当然会想在那里赌一把,所以我们就来了。」 结果发现,土地有挖得出温泉的迹象,修道院遗迹也颇为完整。 八成是这么回事吧。 这世界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衷。 「汝等……」 这时,赫萝缓慢地打岔。 「是要咱放弃好不容易打好关系的村子吗?」 「假如您愿意搬迁,那当然是再好不过。但若只是协助我们建村,当然也可以——」 「所以无论如何,都是要咱背叛现在这村里的人喽?汝等和咱们在商场上可是敌人啊。」 「赫萝。」 唤她名字的,是罗伦斯。 虽然阿朗那边的确是商场对手,但也能明显看出他们有不得已的苦衷。再者,他们和赫萝一样是非人之人,而且又是同族。对赫萝而言,肯定比纽希拉的村民更接近她。 正因如此,她才会对他们如此冷淡吧。 要是稍微给了点同情,对他们敞开心,就会落入非帮助他们不可的感情,而那将是对纽希拉的背信行为。 更别说,赫萝本来就是纽希拉村中必须掩饰身分的异类,有罗伦斯所无从想像的包袱。 可是,罗伦斯却对赫萝说: 「不可以这么快就下结论。」 这件事所能造成的影响,将一直持续到遥远的未来,且会冲撞到他与赫萝之间一个非常核心的问题。 因为—— 「赫萝大人。」 阿朗跪着凑上前来。 「请您审慎考虑。您现在拥有的并不会永远存在啊。」 他们说自己是来自南方,借佣兵工作维持微薄收入,生活贫困。 尽管因此而不懂人情世故,阿朗的精悍神情也未免太刚直。 这世上,有些实话不能随便说出口。 罗伦斯不禁咒骂自己愚蠢,没能代他说出这句话。 「……所以那又怎么样?」 赫萝以令人心底发寒的声音说: 「那跟汝等又有什么关系?」 「赫萝。」 「说啊!」 曾有哲学家说过,世上没有真正幸福快乐的故事。罗伦斯终会死去,独留赫萝一人。对于这个问题,罗伦斯已与赫萝携手找出了答案——以「那又怎么样」的态度向时间虚张声势,随遇而安。 赫萝抓起了罗伦斯的手,力气大得发疼。 「汝等嘴里那个贤狼已经是过去的事了,找别人去呗。」 仿佛能听见赫萝关上心门的声音。 赫萝用力拉着罗伦斯的手向前走去,气得好像要顺势一脚踢开阿朗表示敬意的剑与鞘。 穿过阿朗身边时,那青年是一脸的茫然,或许没想到说出事实会惹赫萝生气吧。这让罗伦斯感到,他们的心地真的是正直到看不清人类社会的运作方式。 然而,单凭正直无法在人类社会存活。笔直宽广的道路,只存在于城墙里的一小部分。 「赫萝。」 直到看不见阿朗与瑟莉姆,罗伦斯才又喊了她,但她不肯停。 腰腿疼痛的罗伦斯走不了那么快,反过来硬将她拉住。少女模样的赫萝,只有少女的力气。 而娇瘦的身躯,也守不住她柔弱的心。 赫萝转过身来,脸上满是泪痕。看来那场愤而离去是她最后的坚强。 「咱、咱是因为……汝……」 「我知道,不要再说了。」 罗伦斯原有些顾忌自己衣服全是泥,但最后还是将哭成泪人的赫萝拥进怀里。赫萝也不顾会沾得满脸泥,紧紧抱住他。摸在背上的手,觉得那身体好瘦小、好脆弱。 接着拥着啼哭的赫萝向后一靠,倚墙望天。 从夹在高楼间的狭路所能看见的天空,是那么地遥远、窄小。 罗伦斯明白那场对话中,自己才是愚昧的一方。 忽然间,眼角余光似乎有个人影。转头一看,原来是瑟莉姆。她表情惶恐得令人同情,不敢靠近,只是远远往这里看。罗伦斯对她摇了摇头。 瑟莉姆虽然面色愁苦,但仍然稍微颔首致意后垂头丧气地退开了。他们身上没有恶意或谋略的味道,教人心里反而煎熬。若他们怀着恶意而来,还能够义无反顾地保护自己的幸福。然而,总有一天非得面对不可的事,就这么伴着具体形象出现了。 罗伦斯再一次抚摸赫萝的背,轻拍两下说: 「好了赫萝,在这边哭也不是办法。」 假如这句话能有那么点说服力,是因为自己曾是个不走下去就赚不了钱的旅行商人吧。 「总之先回房间吧,然后——」 然后? 罗伦斯不太敢说下去,但他相信赫萝,赫萝也相信他。 于是鼓起勇气,说了。 「然后面对这个问题好好想想吧,不能逃避。」 赫萝什么也没说。 可是,罗伦斯慢慢放开了手,扶她站直。 忍不住笑出来,是因为她被泥弄成了大花脸。 「现在不管问谁,都不会认为你是贤狼吧。」 仍在抽噎的赫萝用袖子粗鲁地擦脸,握起拳就往罗伦斯肚子招呼。 而那只手又紧握住罗伦斯的手,是因为她比淘气的缪里更像女孩子吧。 「打起精神,公会里还有一堆酒菜等我们随便吃耶。」 赫萝吸吸鼻涕,脑袋往罗伦斯肩膀顶一下。 「大笨驴。」 虽然仍有点哭腔,但骂得了人就表示她没事了吧。 自己与赫萝之间,有强烈的感情联结。 事情一定有转机,一定能圆满解决。 从小巷走上大街,阳光立刻照得全身暖呼呼的,仿若某种象征。 兑换商公会会馆中一片寂然。 庆典时期,商行之间没有大型交易,不过旅人或休假的工匠仍会往来斯威奈尔。直到昨天都在会馆作高额买卖的决算与兑币的兑换商们,睡醒之后一个接一个带着天平上街去,一个也不剩。 而且,现在人都挤到了亡灵祭后开放的广场去,整个商业区位也是安静无声。要是太阳在半夜冒出来,或许也会是这种状况吧。 「天啊,终于活过来了。真的是亡灵祭啊。」 除了从头到脚都是泥,脱光一看,全身上下都有瘀青。 不仅是因为所有参赛者都像亡灵,当初取名的人也一定是洗过热水后都会这么说而想到这个名称。 「你好一点了没?」 赫萝脸上是泥水泪水混成一团,再加上抱过罗伦斯,衣服也泥成一片,变得像在路边从头摔进泥坑里而哭着回家的小女孩。比起实际参赛的罗伦斯,留下看门的童仆还比较关切赫萝。 「……」 用热水洗脸洗手换衣服之后,赫萝坐在床边沉默不语。 对童仆送来的简餐与酒碰也不碰。 「话说……那还真是突然啊。而且他们还直得像骑士一样。」 阿朗还有优秀的剑术,以担任村庄护卫维持生计。 可以想见,他也曾质疑是否该将自己的力量使用在服侍人类上。需要他们保护的,八成是个出了事也不会有人想救的贫寒小村吧。感觉上,留在修道院遗址挖温泉的人个性也都是那么地正直,在这个世道下很难生存。 「大家都知道什么是正当的事。节制饮酒、谨言慎行、努力工作、关怀弱小,还有时不时向神祈祷。」 罗伦斯这么说着走到桌边,拿起皮制大啤酒杯。斯威奈尔不愧是自古以来就因位居皮草与琥珀流通要冲而繁荣的城市,皮革品质非常好,硬到可以用来作武器。里头装的似乎是葡萄酒。罗伦斯将酒分装到小锡杯,拿到赫萝面前。 「就道理上来说,你应该晓得怎么做才对吧?」 赫萝没有看罗伦斯,但似乎接受了他的话而接下酒杯。 「阿朗他们的温泉旅馆是开在深山里,由一群非人之人开始营业。然后会慢慢召集同伴,最后呈现村落的面貌……光是想像,感觉就像童话故事一样。」 纽希拉虽也有秘境之地、人间与天堂的交界等称呼,然而情况不同。当客人夜半醒来,在村中广场饮酒同欢的肯定是狼、鹿、兔子或狐狸之类。 到处都有类似故事流传,就是这个原因吧。 「是吧,赫萝。」 喊了名字,她才吓一跳而抬头,有如为遮掩伤口而绑的绷带被人掀开。她甚至忘了自己拿着酒,跟着就想站起来,却被罗伦斯用一手按住肩膀。 「就先当帮助阿朗等于背叛纽希拉吧。」 赫萝十分明白罗伦斯为了融入纽希拉付出了极大努力,也知道那是一件非常辛苦的事,而纽希拉的居民即使没有恶意也时常会视他为外人、菜鸟,以及他单纯是喜爱纽希拉这块土地,无论做什么事都绞尽脑汁,希望让全村繁荣起来。 而赫萝要在这样的状况下,传授知识给敌人。 还继续厚着脸皮住在纽希拉。 「我个人是觉得无所谓喔。」 「……可是……」 「我是个商人耶。」 赫萝傻愣地看着罗伦斯的苦笑。 「早就习惯清浊并济了,耍心机也是家常便饭。」 若不当自己有两张脸,兼容道义上完全相反的事,根本就做不了商人。 就拿买卖来说好了。商人必须怀疑对方有没有占便宜、设陷阱、欺瞒,同时在某方面相信对方,握手成交。 而且在如此猜疑的状况下谈成生意后,有时还得和对手敞开心把酒言欢,而第二天又要回到猜疑的商场上。 黑是黑,白是白,不可混淆。 「就算你真的去帮阿朗他们,也不是因为想对纽希拉直接造成任何伤害。光是这一句,拿来当借口都有剩了吧。对我来说,出现相当的竞争对手也不是坏事。在纽希拉开温泉旅馆之后我常觉得,那里已经安逸了几百年,实在很缺乏危机意识。」 罗伦斯从前为了在一个客人也不会上门的春秋两季招揽生意出了许多点子,可是那些先进全当成耳边风,只想在淡季好好休息。 在村里住久了以后,他自己也开始被那种氛围毒害。 若这时来了个外敌,就能惊醒那群梦中人了吧。 「基于以上原因,假如你去帮阿朗他们,我当然也会帮你,没什么好对不起其他旅馆老板的……呃,或许有一点吧。不过想归想,我也只会耸个肩说『那是没办法的事』。」 罗伦斯知道这么做辜负了他人的信任,但若能成就更重大的目的,他甘愿背负背叛者的罪名。 「而且,真正让你难过的不在那里吧?」 赫萝旧伤被人挖开般,嘴抿成一线。 「我应该先替阿朗说出来才对。」 现在拥有的,并不会永远存在。 这是两人都心知肚明,确定不予理会的事。 「你不可能永远住在纽希拉,再怎么掩饰你不会变老也有个极限。难道现在每个人都死掉以后,你还能像以前在帕斯罗村看麦田一样,继续当个没人会感谢的守护神吗?」 赫萝稍微颤动,一滴泪珠滴进她握在手里的锡杯。罗伦斯自始至终盯着那滴泪,继续说: 「你是我最爱的人,可是……」 这句话实在教人难以启齿,但不说才是真正的背叛。 「你毕竟不是人类。我走了以后,你还要活很久很久。既然能有阿朗他们陪你,那样会比较好。」 赫萝抬起了头。 紧绷的唇,震颤着松开。 「汝这样说……好像在交代后事一样……」 「我是啊,就是交代后事。再说,我之前也不是替你预演过葬礼了吗?这次就只是角色互换而已嘛。」 在错愕的赫萝回话之前,罗伦斯的手先伸向了赫萝脸颊,以拇指腹拭去眼角的泪。 「我答应过你,要在那一天之前当作我们的关系永远不会结束那样陪你。现在,躺在时间长河边的我们面前来了一艘船,为了以后可以平安到对岸去,现在上船也不吃亏。」 会苦笑着说话,是由于赫萝看他的表情就像在弥留之际为他送终一样。 罗伦斯在赫萝面前蹲下,将视线降得比赫萝略低。 「既然你是商人的老婆,做事就该有商人的样子。」 「……?」 「就是为自己留个保险。面对可能使你失去一切的冒险时,就要为失去一切做好准备。不过,假如真的不想失去一切,不要冒险就是最大的保险。以前的你,曾打算选择后者。」 想在离别没那么痛之前离别。 「可是,这样也会让可能到手的利益溜走。听好喽?先假设你帮了阿朗他们,让他们营运得很顺利,这些寿命很长的人都可以安安稳稳过日子。那么你想想,既然那里的都是知道彼此难处的人,假如我死后你还想把狼与辛香料亭继续开下去,靠他们的力量不就行了?只要在纽希拉和阿朗他们那边每隔大概三十年就交换一次,就能在不被纽希拉的人怀疑的情况下永远维持下去了吧。除非……你自己先乱花钱把店搞垮。」 罗伦斯的贼笑,让低头看他的赫萝咳嗽似的笑出来。 「大笨驴……」 「我觉得这招真的不错喔,谁也不吃亏。只是,在纽希拉的人都为了怎么跟阿朗他们的温泉旅馆对抗动脑筋的时候,我们需要演点戏就是了。」 罗伦斯牵起赫萝的手,哄她似的摇了摇。 「只要是为了你,我稍微违背一点神的教诲也可以。」 赫萝笑得很勉强,是由于配合罗伦斯硬开玩笑,想故意笑赢他的缘故。 不过,这样就行了。起初勉强无所谓,迟早会习惯、接纳它的。 想对抗世界的定理,绝对少不了这样的努力。 「所以,就这样喽?」 罗伦斯仰望着赫萝这么说,而她的眼睛仿佛随时会闭上,但是并没有。 「你要去帮阿朗他们,对他们稍微好一点喔。」 赫萝到这时候仍然摆出一脸的不甘愿,让罗伦斯又笑了。 「你真的很怕生耶。」 「什么!」 赫萝倒抽一口气,旋即吊起眼瞪向罗伦斯。 「咱是因为身分高贵!」 接着甩开罗伦斯牵着的手,「啪!」地一声打在他脸上。 罗伦斯也将自己的手叠在赫萝手上。 赫萝还是凶巴巴地瞪过来,不过尾巴摇得啪哒啪哒响。 「我想也是。」 罗伦斯从赫萝另一手接过杯子,放在脚边。 并且挺起身与她四目相对,搂住她的腰。 「因为你是公主嘛。」 「……咱是贤狼大人,大笨驴。」 赫萝终究是赫萝,稍一分神就被她拉倒了。尽管马上就注意到木窗没关,不过今天是庆典的日子,不要太放肆应该不会有事。 从敞开的窗口,能看见大片晴朗天空。 以前被月亮偷看过好几次,至于太阳嘛,幸好它现在大概看不见。 由于对方表面上是与兑换商公会和纽希拉对立,假使罗伦斯直接大剌剌地去找对方而被人看见,事情会变得很棘手。 因此,罗伦斯决定用点门路。 「我实在很担心你们跑来这里会不会又带来什么麻烦。」 统治这个镇的强·米里一进接待高贵访客用的贵宾室就绷着脸这么说。 「不好意思,在这么忙的时候打扰您。」 「我是真的很忙啊,可是这个镇背后的大功臣带着狼来敲门,我岂有不开的道理。」 米里在披了红布的椅子坐下并重叹一声。不是烦躁,只是非常疲倦。相信是镇上的庆典,忙得他有如硬要搅动塞满料的超大型汤锅般眼花撩乱。 「话说回来,我还真的不知道你有参加亡灵祭呢,完全看不出来。」 当时人那么多,赫萝身上的硫磺味也重得盖过了狼味,这也是当然的。 「到最后,兑换商公会宰的肉果然最多。」 表现得太精彩了。罗伦斯往身旁看,想分享这份喜悦,结果赫萝一副「有我帮忙不赢才怪」的脸,漠不关心地嚼着米里招待的糖渍花。可能是刚哭过,嘴里很咸的关系吧。 「你来找我,是要我把手上有老修道院那块地许可证的人找过来是吧?」 米里说到这里,要打断罗伦斯颔首般插个前言。 「真的没有起争执吗?」 罗伦斯和赫萝上门之后,米里一直很担心这件事。 十多年前,罗伦斯等人被卷入一场大风波而抱着一缕希望来到这个镇。就遭受牵连的米里而言,简直是一场大军压境的无妄之灾。 所以尽管最后是漂亮地平安落幕,米里至今仍把他们当瘟神看的想法也约有八成正当。 「没有,反而是为了不让争执发生才找他们。」 「嗯?」 米里还是有点怀疑,而赫萝一片接一片卡滋卡滋地嚼着沾满白砂糖的紫色花瓣后,舔舔手指插话道: 「为什么汝不跟咱们说他们的事?还是说,汝根本就没提过咱们?他们那么守规矩,来到这里一定会先来拜会镇长,汝不会没见过他们才对。」 赫萝不是责怪的口吻,米里也只是稍微挑起一眉说: 「没错。他们也很担心那张发霉的许可证到底有没有效,来拜访我的时候顺便问清楚。」 「所以汝没告诉他们纽希拉有狼呗,他们也要盖温泉旅馆呢。」 米里注视了赫萝一会儿,想打探她真正的用意。而赫萝不以为意,又津津有味地吃起昂贵的糖渍花。 最后,米里叹口气并往椅背一靠,说: 「有两个理由。」 接着坐回来,也拿一片愈来愈少的糖渍花。 「第一,我想维持这个镇的发展状况。只要是对这里有益的事,我什么都愿意。」 兑换商公会会长也说过,有两个温泉乡就有两倍生意。 「第二,是因为他们让我想到十多年前的你们。」 「有那么惨吗?」 米里对罗伦斯耸耸肩。 「从像是紧抓着最后的渺茫希望,事先也没做过什么调查来看,是满像的。」 这个强·米里在当年说话就很不留情。 「他们只凭一个不太可靠的消息就跑来,说可能会挖到温泉,到时候想开温泉旅馆,然后慢慢发展成一个村落。要是告诉这种人纽希拉已经有狼在开温泉旅馆,你们想想会发生什么事?一定是直接投靠你们吧?这样不是反而会让你们很头痛吗?」 「先前遇见他们那时,是让咱真的很头痛没错。」 赫萝似乎是糖果吃过瘾了,喝几口用茶叶冲的热茶。虽然她曾批评过醉不了人的饮料根本没必要喝,但似乎还是喜欢茶的香气。 斯威奈尔应该是赚了不少吧,拿出来待客的每样都是贵族府上才看得到的南方进口货。 「要是你们误会我把麻烦丢给你们,那我就更头痛了。所以不如等你们自己来找我,事情会比较好办。」 这个人的思虑和他的外表同样深沉。罗伦斯钦佩地点点头。 「可是,既然你们已经见过面了,事情不就结束了吗,为什么还要透过我找他们来?真的没起争执吗?」 看着米里仍绷着一张脸,罗伦斯决定说明原委,然而对于赫萝当时哭着离开,回到下榻房间劝过她之后又消磨了一小段时间,不知该怎么解释才好。 「呃,这个嘛,其实……」 没等支支吾吾的罗伦斯说完,赫萝就先开口了。 「因为才一见面,他们就啰哩叭唆提了一堆要求。咱们没法当场回答,就先回到住处商量。结果商量久了,机会也就错过了。」 虽然不算说谎,与事实也差了一大段。 气定神闲喝茶的赫萝,也让罗伦斯钦佩不已。 「那结果呢?」 那是「既然要透过我牵线,至少这点要告诉我」的意思吧。罗伦斯对赫萝使个眼色,让她没趣地哼了一声说: 「咱们决定要帮忙了。咱偶尔也有想丢下这家伙,一个人静一静的时候。」 要是说自己才想这么做,赫萝恐怕会三天三夜不理人吧。 「这样啊,那我懂了。」 米里放心地叹口气,往敞开的木窗外望去。 「我也一样。」 「咦?」 米里像见到傻蛋般对讶异的罗伦斯眯起眼说: 「我在这镇上也待好些年了,差不多该离开一阵子,不然会出事。」 强·米里是继承自前任城镇领导者的名字,他同时也是别名哈比利的领主。多半会以养病为由退居领地,表面上宣布病死之后,以亲戚身分回来继承所有领土与权利之类的吧。事实上,贵族阶级经常为了维持血统而将兄弟姐妹或近亲安插在远方,谁也不会起疑。 尽管如此,身边可用的藏身处当然是永远不嫌多。 「汝会长胡子,办法多得是,咱的美貌可就藏也藏不住喽,真伤脑筋。」 「……」 米里同为非人之人,一听赫萝要协助阿朗的温泉旅馆就知道她有何打算。身为人类的罗伦斯,对于自己踏不进那个「圈子」感到十分遗憾。 但同时也觉得这也不错,是由于赫萝与米里意外地合拍。如此一来,自己死后或缪里在旅行途中落叶生根了,赫萝也不必孤伶伶地理尾毛。 「总之,把他们找来就行了吧?」 「麻烦您了。要是让镇上的人知道我们双方有私通,事情会很难处理。」 「商人就是商人。」 米里叹口气,打响桌上的小铃,一个衣着平整洁净的童仆跟着敲敲门进房里来。米里要他找阿朗过来之后,童仆就毕恭毕敬地行礼告退了。 「怎么啦?」 见到罗伦斯看得目不转睛,米里不解地问。 「啊,没什么……只是觉得他很有礼貌。」 「现在这镇上到处都人手不足,能干的童仆全都被商行吸收掉了。」 「就是说啊。」 罗伦斯仿佛放弃了什么的语气,使米里挑起一眉问: 「怎么啦,旅馆想开分店吗?你那不是有个叫寇尔的年轻人和女儿在吗?」 既然说到这个,罗伦斯也不得不将寇尔和缪里的事说清楚。 「喔喔,真是虎父无犬子啊。」 「是啊。所以我们这一趟也打算顺便在镇上请几个新人过去。」 「哼,直接请那些佣兵不就得了吗?」 「是有考虑过,可是……」 罗伦斯往身旁的赫萝看,而赫萝表情不太高兴。 「我听说他们也是狼族,那不是正好吗?」 「就、就是说啊,哪里不好?」 在米里与罗伦斯注视下,赫萝摆出砂糖里有颗小石子的表情。不过她大概是认为找借口其实很蠢吧,转向一边吐口气就不甘不愿地说: 「咱可是贤狼赫萝,有非顾不可的威严要顾。」 威严?罗伦斯往米里看,不会给赫萝面子的米里耸耸肩回答: 「可能是因为有族人在看的话,不能大白天就喝酒睡懒觉吧。」 赫萝眼睛几乎转出声音地往米里瞪,而米里当然是无动于衷。 「难道不是吗?」 而且还捱了一记追打,懊恼得低吼起来。 「我觉得他们能力不错啊。从个性来看,应该只要给他们每天固定的工作,就会发挥真正价值那种。与其说是狼,还比较接近狗。」 「的确,他们感觉就像猎犬那么忠实,不会拖泥带水。」 「相反地,视野就比较狭窄了,会以为正确的事到哪里都一样正确。拥有超乎常人的力量还过得有一餐没一餐,表示问题应该不是出在能力,而是个性吧。」 凡事都有适合与否之分。 会惹赫萝生气,正好就是实话实说的结果。 「要开辟新的温泉乡啊。出航之后想必能顺利营运下去,只是……」 「还有问题吗?」 米里疲惫地叹口气。 「他们手上的许可证应该是真的没错,可是那让我有种抹也抹不掉的坏预感。这时候你们还跑来要我叫他们过来,差点没把我吓死啊。」 他的悬念似乎不是没有根据。 「会是用许可证当幌子……例如背后有哪个大官想侵吞别人领土之类的吗?」 既然米里认为许可证应该为真,多半是因为那是他平常会接触的当地官员签发的。 然而这么一来,事情就有点古怪了。阿朗几个都在遥远的南方当佣兵,所以就是在那里碰巧取得发霉的许可证吧?虽然许可证不是不可能辗转在异地之间流转,但一般而言,签名也会跟着领主换才对。 米里以临时想起某个重点的表情捏着眉心说: 「那张许可证是教宗签发的。」 「教宗?教会总部发行的许可证?」 教会组织遍及世界各地,在南方生活的阿朗他们的确很有可能获得这份许可证,这也能解释米里为何能分辨真伪。 「我听说那块土地有一座老修道院,不是那时候发行的吗?」 「正常来说是合理。」 那么除了正常方向以外,该怎么想才对呢。或许是疑问都写在脸上了吧,米里低吟一声后忐忑地说: 「那张许可证,是以教宗名义保障开挖该土地,且独占掘出物的权利。」 「这……既然要挖温泉,本来就需要那种许可证吧。可是——」 罗伦斯的话忽然中断。 听兑换商公会会长说,那里的修道院是在教会与异教徒战况巅峰,兵荒马乱的时期建成的。有一群热情的修士赌上性命来到这里,以难以置信的诚意开辟森林,在深山里用石块建了一座修道院。后来他们的热情疑似随着战争空壳化而减退,不知不觉就消失了。可能是那里环境太严苛,老了就没法待下去的缘故。 不过修士本来就是一群冀求逆境的考验以砥砺信仰的人,若说是因为日子苦而离去,的确有点不太对劲。 思考当中,一旁的赫萝打个嗝说: 「咱可没听过会挖洞的僧侣。」 「咦?」 罗伦斯转过头,与赫萝四目相交。她略红的琥珀色眼瞳,正注视着他。 「没错。虽然当时纽希拉的名声就很响亮,他们也有可能是想如法炮制,但还是有一点很奇怪。」 「对、对喔。他们都在敌阵撑了那么多年,为什么在安全以后反而撤退?」 如此呢喃的罗伦斯,脑中有某个零件喀喳一声嵌合了。 「难道枯竭的……不是热情?」 所以是什么呢? 阿朗所取得的发霉许可证,反过来也可以这么解释。 即使满纸霉斑也舍不得放手的许可证。 原主还期待能在那里得到些什么。 「那会是——」 就在这时,房门叩响了。在众人注视下探进头来的童仆,不是先前米里差去找人的那名。 「什么事?」 童仆表情有点不知所措,转向走廊说: 「有一个叫瑟莉姆的女人说要见大人。」 「什么?」 不是被他们找来,而是主动来的。米里不禁看向罗伦斯,但罗伦斯也全无头绪。 「请她进来。对了,你说她叫瑟莉姆,所以是一个人?」 「是,只有一个穿旅装的女人,而且样子非常慌张……」 童仆疑惑地如此补充。 「总之先带她进来。」米里一这么说,童仆就转身跑走了。 不是阿朗,竟是瑟莉姆独自前来,而且神色慌张。 带来的怎么也不会是好消息。 谁也没再开口,房里只有赫萝的喝茶声。 当她在桌上放下空杯,瑟莉姆人也进房了。 瑟莉姆脸色苍白。 原有些话急着想对上前招呼的米里说,但因发现罗伦斯和赫萝也在而愣住。 「你来得正好,我正想请阿朗和你过来这里呢。先前对你们不好意思,想道个歉。」 罗伦斯脸上堆满笑容主动问候,是由于瑟莉姆明显乱了方寸的缘故。从行商中,他学到笑容可以让人暂时冷静。 果不其然,罗伦斯的态度让瑟莉姆紧绷的情绪放松了几分。尽管仍有些不自在,但还是能向罗伦斯等人行礼致意了。 「来,先坐下再说。还是说,事情急到需要我立刻派兵?」 瑟莉姆长相虽美,但神情怎么看也不像威严的狼,说起来还比较接近偷偷在草原角落啃草的羊。要是被庆典上闹疯了的野狗们盯上,多半会遭到调戏吧。 「不、不是……」 瑟莉姆摇摇头,但又突然想起什么般再摇一次。 「不是,可是说不定……」 「说不定怎样?」 瑟莉姆随这反问甩甩头,仿佛要甩掉混乱的思绪。 「其实我也不太清楚出了什么事……就是公会的人突然跑来我们房间,问东西是哪里来的,事情搞不好会变得很严重。」 起初原以为「东西」指的是许可证,但说不通。阿朗和瑟莉姆是因为有许可证才能开温泉旅馆,进而向各公会疏通。 瑟莉姆吞下一口紧张似的闭上嘴,说道: 「我们挖温泉的地方挖到了矿石,所以先拿去请人鉴定。」 矿石。 罗伦斯感到缺少的最后一个齿轮终于拼了上去。这桩绕着许可证打转的怪事中,该填满缺口的就是矿石。 「所以你哥哥怎么了吗?」 米里心里八成有数,但仍先冷静地问。 「在公会的人要求下……带他们去修道院遗址了……」 「你们挖到的是什么矿石?能够让公会的人特地在庆典之中出远门,应该很贵重吧?」 「我、我也不懂,只晓得如果可以卖到好价钱,可以当作开旅馆的资金,所以就请镇上的人鉴定了。只是哥哥他们说,那说不定只是铅……」 「铅?」 那是到处都有的金属,一点也不稀奇,不值得公会成员上门逼问。 米里的表情是这么说的。 但是,罗伦斯不一样。 行商时期的记忆重现脑海。 「铅矿里,有时候会包含丰富的贵金属。」 他继续对转过头来的米里说: 「例如金,或是银。」 米里睁大了眼。假如山上挖出那种东西,事情肯定会闹大。 尤其是银最棘手。如同公会成员涌入阿朗房间要他带路那样,情况非常危急。 这地区到处是高山险阻,所以过去各地权力从未经过武力统一,却以银币达成了经济统一。想想兑换商公会会长说过的话吧。 如今,银在这地区已经是甚至能左右权力的武器之一了。 要是发现了武器会泉涌而出的地方,当权者会怎么想呢? 「那么,当初那些修士就是一边向神祈祷一边挖矿的吗……」 「这样就能解释他们为什么在深山里还要用石头盖修道院了。可以借口说挖洞是为了挖掘建设用的石块,并不是在挖矿;而挖出来的银经过炼制,铸成仪式用的烛台或徽记以后就能瞒天过海地运出去。」 「可是,你说银?这个银嘛……」 米里扶着额踉了一跄,但很快就站直问: 「你怎么知道要来这里?」 并突然改变问题方向。 「还有,来这里是想求什么?」 瑟莉姆的表情慌得连旁人都为她紧张,不过她最后也不负那双粗糙的手,坚强起来说: 「我、我们从脚步声就能大概听、听出对方的来意。」 因为他们就是过着这种生活吧。既然都是狼族,听力应也和赫萝相当。 「我马上就躲进床里的麦草束,然后哥哥要我找机会来找米里大人。说是我们可能踩到了一条不能踩的尾巴,米里大人一定有能力救这个急……」 即使那想法偏向一厢情愿,或者太过天真,但也可以称作「信赖」,阿朗多半就是这样的人吧。认为同样是非人之人的米里一定会出手相助,假如自己是米里也一定会帮忙。 但是,米里凝重的神情丝毫不改。 「我再问你一件事,你们来这里之前真的都不知道矿石的事吗?」 米里的视线尖锐得仿佛要射穿瑟莉姆的眼,吓得她倒抽一口气。 这让罗伦斯想起从前谈生意时的对话。在那个无法轻易相信任何人,也不该那么做的干枯世界里,就是充满了这样的空气。 米里最怕的是他们佯装无知旅人,其实是想私自开发矿山吧。非人之人并不全是一身傲骨,不愿作人类的手下。单纯因为是同类就帮助他们,说不定会将整个镇导向毁灭。 这时,第三者说话了。 「她说的是实话呗。」 是赫萝。 「要是她那样是在说谎,咱这对耳朵就该缝起来再也不用了。」 赫萝摘下兜帽秀出兽耳,轻轻抽动两下。赫萝的耳朵,可以分辨谎言。 「再说,要是他们想挖金子银子,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怎么会拿挖出来的东西请人看呢?那岂不是昭告天下说咱在寻宝吗?」 所以不可能。而且,那是只要拥有足够工具或知识,就能自行鉴定的东西。假如明知就是要挖矿,一定会做好相应的准备。 「至于那丫头的哥哥带镇上的人到工地去……嗯,应该是不得已的呗。一堆人冲进房里来当面要人带路,哪有办法拒绝呢。」 听了赫萝的话,瑟莉姆僵硬地点点头。 「可是,咱听说挖洞的那地方路况很糟,所以也有可能是为了争取时间呗。就算镇上那些人听到有矿就变了脸,在确定山上挖得出多少宝藏之前也不会出手才对。反过来说,那个叫阿朗的看来也发现了自己踩了条危险的尾巴,但也知道轻举妄动只会让事情更麻烦,所以决定争取时间,找对的人求救。这样的判断,已经很不错了呗。」 「扣除谁来收烂摊子这点之外,是很不错。」 被当作救星的米里愤愤地叹息。 「从状况来看,八成是挖到银了吧。现在要我怎么跟不懂状况的人解释,在这里挖到银是多么严重的事?而且地主还不是这周边的权贵,是教宗本人啊!」 米里的长发长胡须,仿佛都在怒气的鼓动下震颤起来。 罗伦斯见瑟莉姆自责得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便插嘴道: 「德堡商行能替我们居中协调这件事吗?」 会说在这里挖出银矿事态严重,是由于如今发展得有如小国的德堡商行,正是借由发行银币来维持权力。 假如其势力范围内有外人擅自挖掘银山,又拿银矿发行货币,摆明是公然侵占领土。 而且发行货币总伴随庞大利权,德堡商行对于用来铸造银币的银控管得非常严格,兑换商公会会长也时常为缺银币发愁。 然而,事情也可以反过来处理。若将土地卖给德堡商行,别说摆脸色了,他们还会笑嘻嘻地买下来吧。 所以,应该当作公会成员们也知道有这一步,才会突然变了一张脸,急着要胁阿朗带他们到挖掘现场去。这样比较妥当。 但米里却叹得像个地狱深渊的怨灵,说道: 「许可证是教宗发的。那里挖出大量银矿的消息迟早会传进他的耳里,凭这一点要引起战争是绰绰有余。」 许可证上的文字,并不是神的意旨。 大商行遭到王公贵族借战争之故强行借款,最后因赖帐而破产的悲剧,已经不晓得发生过多少次。 「那么,我们该怎么办才好?」 米里呻吟似的说: 「实际上能做的……只能请德堡商行收购银矿,再把这笔钱进贡给教宗。这样应该就没事了吧。」 教宗是教会大本营的首领,尽管权威不比当年,但仍握持世上少有的重权,而且这一带也有敌视德堡商行的人。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他们说不定会刻意煽动对立,借教宗的刀痛宰德堡商行。 一旦战争爆发,斯威奈尔无疑会沦为主战场之一。 这对于一心护城的米里,以及必须仰赖斯威奈尔补给物资的纽希拉居民而言,无疑都是最坏的结果。 在沉重气氛压制整个房间时,一道格格不入的细小声音传来。 「请、请问……」 是瑟莉姆。 「我、我、我们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他们是心中燃起一股希望才从南方远道而来,不抱任何恶意,事先也不晓得山上能挖出什么东西。况且挖矿这种事,求银而来却赔了夫人又折兵的例子可是十之八九。 就这点来看,可说是幸运过头而成了诅咒。 「不能怎么办。既然要分钱给教宗,采掘规模不大一点根本划不来,没余力让你们慢慢搞什么温泉旅馆。」 「不、会吧……」 实际上,他们就算被认为是给此地招来祸害的元凶也不奇怪。没提到这点,是米里所能给予的唯一安慰吧。 瑟莉姆粗糙的手紧抓着自己的衣服。 「你们至少还能在矿山工作。只好靠挖矿存些钱,另外找个地方安顿了。」 都跟镇上各公会打点好,只差挖出温泉了。梦想离指尖愈近,破灭的失落就愈大。瑟莉姆腿一软就当场瘫坐下来。 米里什么也没对瑟莉姆说,只是稍微眯起了眼。 「总之得先向德堡商行知会一声才行,最好是勘场的人回来那时,德堡的干部也都到齐了。绝不能让眼里只有钱的家伙有时间搞鬼。」 米里这么说的同时,确认程序似的依序注视在场每个人。罗伦斯、瑟莉姆,最后才是赫萝。 「……把咱当传声筒啊?」 「你知道你吃的糖渍花要多少钱吗?」 原本满满一盘的糖渍花,曾几何时已一片不剩。 「再说,你和德堡商行的兔子阁下比较谈得来。」 德堡商行的帐房同属非人,是兔子的化身。罗伦斯一行曾和他们一起逃进这镇上,共商再起之计。 「真是的……难得上街一趟,怎么会遇到这种倒楣事。」 「请、请先等一下。」 赫萝不甘不愿地答应时,愣到现在的瑟莉姆插嘴说: 「这种事就给我做吧。」 「嗯?」 赫萝歪起了头,但对象不是瑟莉姆,而是米里。 米里不知是天生就那样,还是身为掌权者的他已惯于以冰冷态度下判断,面无表情地垂视瑟莉姆。 「如果你只是因为觉得自己有责任就接下这个工作,那我拒绝。你在德堡商行一点信用也没有,要是节外生枝就糟了。」 无谓的同情,对任何人都没有好处。 可是如此一来,等于是完全隔绝瑟莉姆在外。即使过去只是一介旅行商人,罗伦斯也深明被社会屏弃的感觉。 全都是时也命也,没有谁对谁错。 「然后贤狼赫萝,我需要你先去见阿朗一面,要他尽可能拖延时间。你们都是狼,应该有办法暗中联络吧。」 「还真会使唤狼。」 赫萝发发牢骚,离开椅子站了起来。 「再来呢?像汝这样难搞的人,不是没事就爱写点东西吗,要是有信给咱带去就赶快弄一弄呗。天都快黑了呢。」 「我马上准备。」 米里一脚就跨过瘫坐在地的瑟莉姆身旁,离开贵宾室。 他对谁都是一样地冷淡,唯一重视的就只有这个镇而已。 「站得起来吗。」 直到罗伦斯无奈地伸出手,瑟莉姆才终于回神。 接着想起急迫而来的现实般,眼里的泪水愈堆愈高。 要人收起泪水是件极为困难的事。见到她呜咽痛哭,罗伦斯才发觉她是多么年轻的女孩。他们怀的是与其年纪相应的纯真梦想,一心相信只要坚持走下去,前方一定有光芒。 「好了,一个女孩子家别在这种地方哭。」 瑟莉姆外表看起来,也只是和女儿缪里一般大。罗伦斯不忍地抓着肩扶起她,引来赫萝一阵瞪视。当然,那八成是故意的。 「你没有做错任何事,许可证也不会平白被人拿走吧。」 如米里所言,倘若真的开了矿坑,也是一种筹措资金的方法。 只是无论如何,日后等着他们的依然是漂泊无依的生活。 「或者……」 罗伦斯嘴动到这里就哑了口。能在自家温泉旅馆工作的人数有限,容纳不了他们全部,到头来也只能救急,不是长久之计。假如口袋里有大笔资金,倒是能考虑借给他们在纽希拉深山里也开一间温泉旅馆,问题就是没钱。 很遗憾,世上多得是明知如何解决却无可奈何的事。 因此传教士才需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向人们诉说圣善生活的美好。 「我也去帮你问德堡商行的人,看那边有没有不会让你们离得太远的工作。」 有了缪里之后,罗伦斯理解到年轻的泪水能像珠串一样地掉。 瑟莉姆也滴着砾石大小的泪珠,看着罗伦斯。 希望她没有半句怨言单纯是个性使然,并非因为过去任何希望之光都像这样幻灭而使得心已枯死。 「谢谢你、帮我们、想办法……」 瑟莉姆沙哑地道谢,垂下眼睛。 此时此刻,罗伦斯也只能拍拍她的肩。 接着对赫萝使个眼色便离开房间,让她一个人静一静。 「呼……」 在走廊叹息的不是罗伦斯,而是赫萝。 「真的没其他办法了吗?」 她以忍受痛苦的表情,望着关上的门后。 虽然她态度一直是事不关己,实际上却是比罗伦斯更重感情。在场最想找个办法解救他们的,肯定是她。 「没有了吧,除非有奇迹。」 这个世界无边无际,而无论走到哪里,脚下土地都会有个主人。 「奇迹是呗。」 赫萝喃喃地这么说,吸进一大口气。 「汝啊,要是咱和人类作对,汝会生气吗?」 回答得太马虎,可是会被赫萝瞧不起的。再说,信赖赫萝的罗伦斯心中早有定见。 「假如你与我为敌、破坏我重视的东西,那或许会吧,可是你绝对不会那么做。所以直说吧,有什么点子啊?」 「……汝有时候脑筋特别灵光,真讨厌。」 就当那是称赞吧。 「咱虽创造不了奇迹,但奇迹的相反倒还弄得出来。」 然而,赫萝却异想天开地这么说。 「奇迹的相反?」 「就是诅咒喽。」 在日暮西山的这个时刻,屋里已相当昏暗。 墙角边、橱柜旁,到处都是妖魔能够潜藏的阴影。 「咱想起了一个童话故事。有一群贪心的人,在向导的带领下前往宝藏的所在地。可是,这个原以为是老实人的向导被火堆照出的影子上,居然有长长的獠牙。」 怎么听都像是编来吓唬小孩的故事,却让罗伦斯不禁僵着脸笑。 若在平时,他或许听听就算了。 但仔细想想,现在这状况简直就像这类童话化作了现实一样。 「就说上了那座山,没人可以全身而退;宝藏的传闻,其实是恶魔散播的;从前的教士,就是害怕恶魔才跑光的呗。」 这么一来,人类就不敢接近那座山,银矿的事也会不了了之。 要是有哪些不怕死的大胆狂徒还敢上山,就会遭到狼群的围剿。 而且是大得要抬头仰望,能轻易生吞一个人的巨狼。 「没用的。」 声音在走廊冷冷响起。 「现代人不怕森林的黑。」 米里捏着尚未卷起的信笺摇了摇,用来吸墨的沙哗啦啦地散落。 「如果只是在森林里跑来跑去,咬咬屁股就跑,下一次人来的时候就是带着整车的沸油跟火把满山放火,把可怕的东西跟森林一起烧个精光。」 恶魔与精灵所栖息的黑暗森林,将就此暴露在光明底下。 「这个镇,不时会来几个阿朗他们那样的南方佬。他们没有足以在人类社会生存的才学,更没有可以安居的藏身之所。会百般无奈而来到北方寻求活路,只是认为这里还有化外之地罢了。」 有是有,但环境全都非常严苛,和森林结实累累,遍地有野蜜可采的温暖南方大不相同。 「假如他们当初是扮成修士来到这里,或许已经成功了吧。在所谓的圣域,人们对修士都有一定的敬意。」 人生路上总是会有许多选择,但从来没人能够事先知晓怎么选才有最好结果。 而且假扮修士并不容易。由于斯威奈尔是个会盛大庆祝守护圣人复活节的城镇,倘若一度废弃的修道院来了一批新修士,肯定会引来大群虔诚信徒上山参拜,谎言遭拆穿只是时间问题。 「好了,墨也该干了,替我送给德堡那的希尔德吧。状况跟大略计划都写在里面了。」 米里卷起信笺,用特异的细绳捆束。 「汝真是复古啊。」 见到赫萝苦笑,罗伦斯才发觉细绳应该是米里的头发。 「封蜡容易冻裂,这也是最好的亲笔证明。」 「的确是。」 「我派辆马车送你们出城。」 米里办事的明快节奏之间,没有一丝感伤或拖沓。 最后谁也没有再提瑟莉姆的事,罗伦斯出了厅舍就坐上米里备妥的马车驾座,握起缰绳。 天空早已夜幕低垂,镇上却染满殷红。 星布的火光不是篝火,而是烤肉的火。 「好香啊……」 赫萝嘴上这么说,但语气不带感情。 也许是对于抛下瑟莉姆他们不管仍有排斥。 「回来以后,想吃多少有多少。」 罗伦斯也配合她应话。 随着年纪渐增所学到的,大致上就只是凡事都有可行与不可行之分,以及怎么厚起脸皮装瞎两件吧。 两人没有多作对话,马车就此缓缓驶过镇中央。 途中出现在道路彼端的广场上到处是通明的火把,巨大的圣人像矗立在中央。 「拜那个是要保佑什么呀?」 「我也不清楚,多半是驱除病魔或抵御外敌吧。庆典最后会烧掉那座圣人像,代表圣人代替我们向神献身。烧完以后,人们会感恩地掬一把灰,埋在城墙脚下。有这种传说的圣人还不少,可能古代真的发生过那种事吧。」 搭圣人像时,罗伦斯听了镇民不少讲解,知道这类庆典相当普遍。 「当圣人也真累,死了化成灰也还要为老百姓做牛做马。」 「能先化成灰还算不错吧。有的遗体风干以后还会摆在知名大教堂里,每天都有巡礼的人在旁边祈祷,根本没办法好好睡觉。」 「一年让人崇拜个一次,还算好了呗……」 赫萝这么说之后,盯着罗伦斯瞧。 「如果你要那样珍藏上千年,不如一口吃了我。」 赫萝咧开嘴嘻嘻窃笑。 「话说回来,会有这些祭典是因为巡礼圣地真的很赚。这个镇的一开始就知道是假货倒还好,其他地方多得是号称真身的圣人遗体。」 「嗯?是怎么分出真假的呀?人都死得剩一把枯骨要怎么证明?」 「很简单啊。像圣阿比洛斯有五条手、圣女赫蕾丝有两个头,最好笑的就是殉教徒路迪翁了,整整有三副遗骨,而且大小都不一样,说是幼年期、少年期和青年期的遗骨。」 「嗯?这哪里奇怪呀?」 听赫萝不解地问,罗伦斯还以为赫萝在逗他呢。 「……人又不像虾子或螃蟹那样会脱皮,一个人哪会有那么多副骨头啊。」 「啊!」 看来她是真的没想到,羞得猛敲罗伦斯的手。明明她才是脑袋接错线耍笨的人。 「其实当地人一开始都不信,随着时代慢慢变迁才信以为真的吧。所以呢,镇民们捧着那些灰在墙脚下埋着埋着,也就真的以为底下曾经有过圣人的骨灰了。」 「人类还真傻。」 赫萝不知是唏嘘还是觉得人类的傻处有点可爱,想起昨晚的有趣梦境般眯起眼柔柔一笑。 「不过呢,既然人类那么傻,不如就利用一下怎么样?」 「利用?」 「譬如掰个理由,把山上的修道院弄成所谓的巡礼圣地就行啦。」 罗伦斯会惊讶地注视赫萝,不是因为她的想法粗糙,而是没想到她仍未放弃帮助瑟莉姆他们。 于是他拉扯缰绳停下马匹,赫萝也没问他为什么。 「我是可以拼命工作存钱,盖新旅馆雇用他们啦。」 「假如存得到那么多钱,汝一定会那么做吧。」 赫萝也不是傻瓜,不会不懂盖新馆需要花费多少钱财和时间。 「赫萝……」 「抱歉,咱开玩笑的。只是想找个借口。」 说服自己已经努力过了,只怪造化弄人。 罗伦斯无言以对时,赫萝坚强地挤出笑容说: 「发车呗。咱至少还知道现况该怎么做。」 为了避免与教宗发生纷争,必须请德堡商行居中协调,并劝阿朗和瑟莉姆他们放弃原来的梦。自己继续开心过节,回纽希拉去。这样大家都不会出事。 可是米里也说了,他们很像十多年前落难的罗伦斯一行。 当时,罗伦斯在最后的最后抓住了幸运。 事后无论怎么想,都只能说是运气好。若非用尽所知,且在最后靠赫萝画下完美句点,即使知道方法也执行不了。 纯粹是运气好。 而阿朗他们没有幸运女神眷顾。 「我是真心希望巡礼圣地的点子可以成功。」 罗伦斯重握缰绳,往马臀抽一鞭。 「……」 赫萝没转头,静静颔首。 「就算路况差——喔不,正因为路况差,才会引来更多巡礼客和更多捐献。要是再附设个旅舍,客人一定是一批一批地来,比经营温泉旅馆轻松多了。该注意的就只有圣遗物展示品的防盗措施吧。」 马车愈往城墙走,人影也愈稀疏。 「既然不是温泉旅馆,和纽希拉就没有利益冲突,再说巡礼客搞不好还会在回程上顺道去纽希拉走走呢。这样大家的生活都会更好吧。」 在食物或酒的调度上可能会有点摩擦就是了。罗伦斯补充道。 「不过,难就难在该怎么让编造的圣遗物获得教廷认证,温泉旅馆就没有这种问题了。一池温泉摆在那边,假也假不了。」 没落的城镇若想起死回生,必定都考虑过如何获得巡礼圣地的认证。 「基本上,那需要教廷中枢——至少要大主教的认定。而想得到这种层级的认定,要嘛就是证明那是真正的奇迹,不然就是堆起等同奇迹的金块送上去。」 毕竟巡礼地必定赚钱,自然需要对等的代价。教会就是老是在干这种事才会失势吧。 「哎,咱能做的顶多只有骗小孩的把戏而已。」 赫萝是寄宿于麦子的狼之化身,掌管麦作丰歉。过去曾露过一手,将麦谷直接变成麦穗。 「如果情况合适,变出麦穗也不坏啦。」 只是那个地方天寒地冻,种不出麦子,那样反而奇怪。 「再来就只有吃相堪称奇迹了吧。」 「大笨驴。」 赫萝踩了罗伦斯一脚。 并且牵手似的踩着不放,问道: 「咱露出真面目也不行吗?」 「只会吓死人吧,和奇迹打不着关系。」 赫萝打光了手上的牌,却没有一张奏效,马车也抵达城门口了。 只好屈就眼前的现实。 「出去以后先往没人的地方走吧,还要把脱掉的衣服绑在脖子上呢。」 「德堡商行那个镇不是没有城墙吗,不需要变成人再进去呗?」 「希尔德先生是兔子的化身耶,不想见到半夜有狼站在床边吧。」 「嗤嗤嗤,那倒是。」 「这是个苦差事,拜托你喽。纽希拉的存续就看你了。」 「包在咱身上。」 才刚拿米里发的通行证出城门,感觉就突然冷了很多。城墙内外简直两种世界。 「话说你们卯起来跑的话,真的一晚就能跑到雷斯可的德堡商行啊?以人类脚程日夜赶路也得花上三天呢,那也是一种奇迹。」 「嗯,他们干脆去当旅行商人算了。只要把货物背起来跑,肯定送得比谁都快。」 罗伦斯才刚觉得真的行得通,却又恢复冷静而摇头。 「人家反而会问货是怎么送的吧,那样只会被怀疑用了巫术。正常人不可能用那种速度往返各个城镇嘛。」 「人类社会还真麻烦。」 赫萝像是觉得周围已经没人,边说边脱起衣服。 罗伦斯姑且绅士地转开视线,眼睛不经意地停在城墙上。 墙边以相等间隔打下了许多小木桩,有如小小的墓碑,守护圣人像的灰烬多半就埋在底下吧。 所幸那不是真正的圣人骨灰,不会有圣人一脸疲惫地坐在墓碑上苦守城墙,也不会因为每年都要挖洞埋新灰而呛得猛咳。 「哈哈。」 就在想像如此情境而失笑的那一刻。 罗伦斯仿佛看见瑟莉姆坐在墓碑上眺望着他。 「汝怎么啦?」 正要脱下内衣的赫萝发现罗伦斯不太对劲。 他正拼命思考自己刚看见的幻象有何意义。 坐在墓碑上,不该存在的圣人身影。 这也是教会讲经时常见的一类。 而其中最多的一种,就是盗墓。 「……赫萝。」 罗伦斯目不转睛地盯着墓碑,紧张地吞吞口水说: 「我有话想跟你说。」 「什么话?」 声音来得很近,让罗伦斯吓了一跳。 转头一看,原来赫萝就在耳边说话。 「好久没见到汝那种表情了。」 赫萝眯起双眼,开心地摇着尾巴。 「……这可能不太符合你的期待……说不定,还要做会惹你生气的事。」 「哼嗯?」 赫萝发出质疑的声音抽动耳朵,那是要他尽管说的意思。 罗伦斯在脑内重新架构整个计划,并加以反刍。 这应该行得通,但某部分可能会招致赫萝的不满。 于是他娓娓道出刚想到的荒唐计划,并在来到那个敏感部分时这么说: 「如果我爬上别的女人,你会生气吗?」 赫萝明显将笑容挤得更大。 接着说道: 「咱可是全心全意地相信汝呢,当然不会为了那种小事就发火呀。况且,咱还有锐利的眼睛和耳朵呢。」 当然还有一口锐利的牙吧。 不过,那种说法也是同意的象征。 「好呗,在这计划里也的确只能那样了。」 「你就继续执行米里先生的计划吧,我这个还不晓得行不行呢。」 「哼。咱偶尔也想自个儿自由自在地跑一跑。」 赫萝脱下最后的内衣,刻意往罗伦斯用力一扔就光溜溜地跳下马车。 「来,还不快赞美两句。」 一点也不知羞。 反倒是一副很冷的样子。 「让人想起从前啊。」 赫萝诧异地睁大眼睛,紧接着咯咯发笑。 『大笨驴。』 下一秒,赫萝已恢复巨狼之身。 『衣服。』 罗伦斯赶紧折好脱得一地的衣服,全用绳子串起。这段时间,赫萝像只大狗般不断用鼻子顶他的头。 「拜托你啦。」 在赫萝颈子绑好衣服后,罗伦斯再度嘱咐。 狼的雄伟锐眼跟着往罗伦斯一转。 『汝也是。』 赫萝昂然站起,望向地平线。 『假如那些笨驴真的能给狼群建一个小村,那么守护圣人的名字也已经定好了呗。』 即使满口獠牙,也看得出她在笑。 且不等人答话就一阵风似的疾奔而去。 当罗伦斯拨完多半是故意用后脚踢起的泥土,她已不见踪影。 「真是的……」 即使埋怨,嘴上仍带着笑。 看赫萝那么期待的样子,要是让她空欢喜一场,不晓得会被修理成什么德性。 「好,来创造奇迹吧!」 罗伦斯大声为自己打气,跳上了载货马车驾座。 一回到市政厅,罗伦斯就立刻求见米里。 他的计划,让米里听得眉头深锁。 但锁归锁,并没有表示否定。 「这么一来,不仅可以压下德堡商行的声音,也给教会作足面子,阿朗他们也能好好过活。」 这的确是当前唯一能皆大欢喜的办法。 「……试试看其实也……没什么损失?」 「最坏也只是让大主教觉得被狐狸摆了一道而已吧。」 「嗯……」 米里陷入沉思,鼻息吹得胡须摇摇晃晃。 「亏你能想到这一招。商人都是这样做买卖的吗?」 「我不是商人。」 罗伦斯耸肩而笑。 「我只是个在纽希拉这个阴阳交界混饭吃的温泉旅馆老板罢了。」 米里不敢恭维地摇摇手,回去办公。 罗伦斯随即前往瑟莉姆下榻处。开门后,只见瑟莉姆蜡烛也不点地坐在床上。多半是听见罗伦斯响亮的脚步声,已经准备好接受任何处置。 「我有一个计划,说不定能让这件事圆满结束。」 也许是因为在那种心理状态下又事出突然吧,瑟莉姆连惊讶的样子也没有,只是怀疑地抬眼看着他。 「只是那可能和你们原来的梦想有点差距,还请见谅。」 下了如此前提后,罗伦斯开始说明。 瑟莉姆原本还一脸狐疑,但在明白罗伦斯想做什么之后目光截然一变。 很快地,罗伦斯说出最后一句话。 「少了你,这个计划就不可能成功。」 于是她奋然起身。 「瑟莉姆在所不辞。」 说话的,已不是个偷偷啃草的羊。就算是羊,也是在那圈泥地里逃到最后那头勇猛的羊。 瑟莉姆总归是一匹狼,一旦锁定目标,表情绝不在赫萝之下。 「但是有一件事,我必须先跟你确认。」 「请说。」 罗伦斯清咳一声,问道: 「那个……你会介意让我骑在背上吗?」 瑟莉姆毕竟是个年轻女孩,好歹得先问一声才不至于失礼。 「……只要赫萝小姐不介意,我是没问题。」 「应该是不介意吧。」 「呵呵,那就没问题了。我一定会平安送您到雷诺斯。」 「我只是陪衬而已,到了雷诺斯,主要还是得看你的本事。」 接获重大责任,似乎让瑟莉姆非常高兴,露出这年纪女孩的笑容。 「只是扮演阴沉修女的话,我有自信能扮得很好。」 原来她也是一个可以这样欢笑、幽自己一默的女孩。 罗伦斯点点头说: 「真不知道该不该夸你呢。」 瑟莉姆又嗤嗤地笑,接着大口吸气。当她缓慢吐息时,脸上已是毕生从没笑过似的修女表情。 「多年以前,山上有一座修道院,院中的墓地正遭人破坏。我名叫瑟莉姆,一个安息之所遭人侵犯的修女。」 完美无缺。 于是罗伦斯带着瑟莉姆再度出城,这次完全背对着她,让她更衣。 等到她说「可以了」而转身,见到的是虽比赫萝小两圈,但依然大过人类,一身璀璨银毛的年轻母狼。 『……见到人不怕的样子,感觉还真奇怪。』 「因为我家那只更可怕嘛。」 虽然气质差很多,狼的笑脸倒是挺像的。罗伦斯不禁怀起如此感慨。 接着背起米里准备的信函、修女服以及瑟莉姆的衣服,骑到银狼背上。 『坐好,要出发喽。』 旋即化为疾风。 以狼的脚程,前往毛皮与木材大镇雷诺斯也得花费整整两天,人来走可得有用上十天的准备。遍及各地乡野的教会组织在那里设置了一名大主教,位高权重。只要他点头,连鲱鱼的脑袋都可以有神性。 罗伦斯的计划就是派瑟莉姆潜入大主教卧房,在枕边向他「托梦」。 说自己是修女瑟莉姆,获得神的祝福后长眠于遥远的北方深山。 因信仰坚贞而蒙主宠召之后,遗体在神迹下化作银块。森林野兽对银不感兴趣,多年来不曾侵扰,然而贪心的人类就不同了。所以瑟莉姆眼看墓地破坏在即,便来请大主教奉神之名出手相助。 化作狼的瑟莉姆应该能轻易越过城墙,潜入大主教住处吧。 忍了两天冷风,罗伦斯终于抵达睽违已久的雷诺斯,带着点到为止的怀旧之情前往目的地。 大主教就睡在大教堂边金碧辉煌,可比贵族别墅的宅邸里。 在细如狼爪的升月下,罗伦斯目送瑟莉姆消失在宅邸庭院中。 翌日,罗伦斯装成一个惊惶的旅行商人,上大教堂敲门了。说自己昨晚作了个梦,有人要他护送大主教到斯威奈尔…… 分不清昨晚经历是梦是实的大主教,就连小指尖那么点的怀疑也没有吧。他立刻将罗伦斯视为神的信使予以厚待,抛下所有公务就整装出发。 当大主教快马加鞭赶到斯威奈尔时,职掌北方银山的德堡商行一众,以及手握教宗许可证挖温泉而发现了银矿的人们一个也不少地全在那里,而且正为银权吵得脸红脖子粗。 大主教自以为知道银矿从何而来,便面色铁青地介入仲裁。 慢着,不准碰那些银!那些银是蒙主宠召的圣女啊! 而这一句话,也昭告了名为巡礼圣地的新观光名胜之诞生。 既然确定这片土地发生了圣女奇迹,获圣女托梦的大主教绝不可能等闲视之。如此一来,镇民再怎么贪心也动不了银矿;不能开矿,德堡商行也不必争得龇牙咧嘴。 当人潮涌入而带来商机之后,就能开个旅舍,作点小生意了。 「明明有四个角,最后还是磨得圆滚滚的了呢。」 赫萝难得如此赞叹。 「这都是因为你愿意坚持到最后呀。」 那并非谦虚。相信路的尽头一定有惊人事物等着,令人迫不及待的时代早已过去。带来安定的同时,也产生了只能听天由命,近似抛开梦想的伤感。 若在十多年前的旅途中,罗伦斯八成会比赫萝更挂念阿朗他们吧。从而在围绕银矿的利益纠纷嗅到赚钱的机会,也往这浑水里跳,并在这过程中不忍心见到瑟莉姆被当外人而弃置一旁,伸出援手收留了她,结果和吃味的赫萝吵得天翻地覆……之类的事不难想像。 关于最后一部分,贤狼赫萝大人至今都还没给出正式许可。 「话说,那个小丫头骑起来感觉如何呀?」 还笑眯眯地说这种话。 而且,罗伦斯是躺在床上。赫萝拉了张椅子坐在床边,手捧着盛了粥的碗,用汤匙舀了粥送到他嘴边。 罗伦斯抓着瑟莉姆的背前往雷诺斯,也在计划中扮演了成功的角色,但最后仍败给了岁月。才刚在祭典用尽力气弄得一身泥,马上又在前往雷诺斯的路上吹了整整两天寒风,还陪大主教赶了近一星期的路,这年纪的身子骨怎么也耐不住这样的强行军。 于是在斯威奈尔见到计划成功后,他就发着高烧病倒了。 在呻吟三天三夜,烧总算退了那天—— 「她的毛是银色的。」 「喔?」 赫萝呼呼吹凉匙里的粥,确实地送到罗伦斯嘴边。 「体型大概比你小两圈吧,不过还是比大牛大一点。」 「嗯。」 「老实说,我也不知道她跑得快不快。」 赫萝再舀一匙粥,呼呼地吹。 「还有吗?」 听她这么说,罗伦斯才终于发现—— 赫萝想找机会发脾气。 「我想想……可能是因为年轻吧,毛软绵绵的——唔嘎!」 话没说完,嘴里就插了根汤匙。 赫萝依然笑眯眯地,捏着罗伦斯嘴里的汤匙转来转去。 罗伦斯好不容易跟上动作,撑到她放开汤匙为止。 因为他知道赫萝为什么想发脾气。 「我也没厉害到事先就什么都预测到嘛,光是能想到怎么磨掉四个角圆满收场,就谢天谢地喽。」 至于磨掉的角该怎么办,就顾不到了。 赫萝直勾勾地盯着罗伦斯,毛茸茸的尾巴一左一右大幅慢摇,仿佛是狼在为无论猎物往左右逃都能立刻反应作准备。 不知经过多久的沉默,赫萝慢条斯理地从罗伦斯手上拔走汤匙,舀粥呼呼吹凉。 然后自己吃掉。 「大笨驴。」 不过这一口之后,她又慢条斯理地喂起罗伦斯,看来不是真的生气,要是搞混了才会真正发火吧。多半和狗在宣示地盘有点类似。 「既然那个小丫头被拱成了圣女,就不能若无其事地在巡礼圣地的旅舍工作了呗。」 这么一来,瑟莉姆就得单独另寻出路,而身边刚好有间缺人手的温泉旅馆。而且那间旅馆还需要一个知道女主人有兽耳兽尾也不惊讶,工作勤奋的员工。 那么,赫萝当然不会不知道该怎么办。 不过,就像罗伦斯懂赫萝一样,赫萝也知道罗伦斯心里怎么想。 「汝就是喜欢那种薄命的弱女子呗?嗯嗯?」 赫萝这次没吹凉,将一整匙热腾腾的粥凑到罗伦斯脸旁。 虽然俗话说夫妻吵架狗不理(注:指夫妻吵架原因有大有小,连狗都没兴趣,外人少多管闲事),但这时候可没有不理的份。 「这样说的话,你不就……好烫!啊呼!」 罗伦斯急忙抓起摆在床头的啤酒。 赫萝没多理睬,汤匙一转就直接送进自己嘴里吃了起来。 「咱就这么可爱地吃起醋来啦。」 「……真是热情如火啊。」 虽然没烫伤,嘴还是辣辣的。 接着,罗伦斯对嚼着粥的赫萝说: 「谢谢你替我看护。」 赫萝的兽耳倏然高竖。 「别太谢咱了,咱可是贤妻良母的典范呢。」 「一点也没错。」 这三天,她一定是急坏了吧。所以当罗伦斯终于清醒却一开口就是喊饿,才会让放下心头重担的她燃起一把无名火。 明明人称贤狼,什么事都能运筹帷幄,唯独感情有时就是控制得不太灵光。 不过,罗伦斯对她难以捉摸的脾气倒也甘之如饴。 「好想赶快回旅馆去啊。」 结果赫萝自个儿吃掉了半碗粥,满足地吁口气后说: 「别急,反正接下来都闲得很,汝就乖乖歇会儿吧。」 赫萝要罗伦斯躺下,将被子拉到肩上。 「好啦,乖孩子要闭上眼睛睡觉觉喽。」 你当我今年几岁啊?虽这么想,但偶尔当个小孩也不坏。 额头与颊上的柔情一吻,让罗伦斯转瞬间就坠入梦乡。 怀着梦中也有赫萝长相厮守的感觉。 # 狼与橡子面包 网译版 转自 真白萌论坛 罗伦斯打开旅舍房间的门,发现一位少女正站在里面。 如丝绸般顺滑的亚麻色秀发,看起来同「出力气」这个词相去甚远的娇小身体,这些都让人觉得她是位贵族千金。少女虽然年纪轻轻,外表看来不过十五六岁模样,双脚叉开与肩同宽,手臂抱在胸前,身体几乎要后仰过去的模样却莫名地有股威严感。 再加上她颦着的脸和挤皱的眉毛,旁人可能会觉得这是位年幼的新嫁娘,终于受不了丈夫天天外出游玩不归,今天等在这里正准备要好好将其说教一番。 不过,罗伦斯走进房间顺手带上门后,少女对他看都没有看一眼。 她的目光始终聚焦在墙上的某处一动不动,有张纸贴在那里。 如果罗伦斯没有记错,那么这副风景从他因事离开房间时就没有变过。 曾经身为旅行商人叱咤风云,如今摇身一变在温泉乡纽希拉成为旅店主人的罗伦斯,望着和他共度了十年多光阴的妻子赫萝,这样说道。 「到底是什么让你这么不中意啊?」 罗伦斯将钱包和护身短剑之类放在小桌上,然后看赫萝愈发扭动身体吸了一大口气,再恨恨地吐出来。 「这可是要一直流传后世的画儿。咱才不想几百年后看着这不成体统的模样空后悔。」 太小题大做了吧——罗伦斯并没有这样想。 因为赫萝并非如外表般是个少女,她的真面目是巨大到令人仰视的狼,据说还曾是寄宿在麦粒之中的丰收之神。既然这幅画会流传好几百年,那么几百年后赫萝也很有可能会再看到它。 对赫萝而言,留下一幅自己不中意的画恐怕是个非常严重的问题。这一点罗伦斯已经知道了,但是他还有一点不明了。 「可你一开始不是那么喜欢这幅画吗?」 他得到的回答只有沉默。 罗伦斯无奈地叹了口气,自己也望向墙上的画。这是某幅大型画作的一部分草稿——的素描,上面用木炭画着他们夫妇的模样。 罗伦斯和赫萝不久之前在港镇阿提夫停留,并卷进了一场骚动中,而那幅大型画作则是解决骚动的关键道具。作为协助解决骚动而得到的收益,他们得到便宜,可以让画工把自己的形象画进作品之中。 留下一幅自己的肖像,这是若非贵族就极难得到的机会——更何况还是免费的。罗伦斯觉得这机会简直无可挑剔,但赫萝似乎是有各式各样的意见和看法。 对罗伦斯而言,如果讨不到赫萝的喜欢,那即便是免费也没有意义了。再说罗伦斯之所以要努力让两人的形象出现在画作中,归根结蒂也是为了赫萝。 拥有数百年寿命的赫萝为了能留下生活中的回忆,每日都勤奋地记录日记,文字终究有表现能力的极限,绘画却能把身形容貌都一并保存下来。 所以当初赫萝很开心,不仅是因为能留下自己和罗伦斯的画像,更是因为这种把自己的模样留在画中的新鲜体验。 画工画了好几张素描,赫萝要来了其中一张入神地欣赏,鼻尖几乎都要被上面的炭粉蹭黑,而后喜滋滋地摇起了她引以为豪的尾巴。 然而从大前天开始,这副表情变成了一副难色。似乎有什么东西不合她的意。 「我觉得人家画得很好啊,没看出有什么不成体统的。」 ——甚至都可以说是美化了。罗伦斯心想。但这句话一说出口,自己就会被狼爪和獠牙撕成碎片,所以他当然把话咽了回去。 赫萝不理会罗伦斯心中的想法,径自从鼻子里长长哼出一气。 「咱也觉得咱惹人爱怜的美貌是画出来了。但是,这画儿既然会保留数百年,那就会被万众瞻仰,免不得里面还有与咱相识的人。那时候,要是画里的咱只有一副惹人怜的模样该怎么办? 贤狼的威严不就要折损了呗!」 她两手叉腰,鼻子里哼气的模样,看起来比画中还要年幼一点。 虽然活了好几百年,赫萝在有些地方却莫名地孩子气。 罗伦斯想起他刚刚遇到赫萝的时候。那时他以为赫萝变成人形时,是因为那一副少女的外貌才会表现得像个孩子,但在纽希拉经营温泉旅店久了,接待过众多高龄又手握大权之人后,他产生了这样的确信:上了年纪的人,往往都会变得像小孩子。 人既如此,况长生之狼乎? 「说是那么说,但宗教画可是从皮到骨什么都变不得的啊。你也看到人家画画时的模样了,哪里是我这区区旅店老板就能插嘴的规模。我自己都吓了一跳呢。」 画作的订购者是一群富裕的商人。他们来自各方土地,又都在这港镇阿提夫从事鲱鱼卵交易。因为这种交易的投机性非常高,它几乎被当作了可以堂而皇之进行的赌博,所以博得巨大人气,吸引了来自远方的大商人特地前来。 不巧的是,时下正值教会改革之浪潮席卷世间,阿提夫年轻的主教决心肃正纲纪,因此盯上了这件事。今年的赌局开始并走向高潮时,交易所险些被教会取缔,多亏了罗伦斯的灵机一动和赫萝的协助,最终众人才成功说服了头脑顽固的主教。 说服的一环便是那副画作。此事不愧关乎豪商们意图一获千金的游乐场之存续,绘画的规格也格外惊人,绝非小小画框就能装下,而是要在交易所的墙上涂满石灰,再画到石灰上的巨幅作品。商人们请来的画工和其弟子加起来更是多达数十人。 此刻,整栋建筑物都被搭上了手脚架,临近的石匠和木工都聚集起来,在建筑公会的监督下干得热火朝天,进行着绘画的准备工作。 以此等规模,画作完成之时,交易所必定会成为声震八方的名胜之所。 如此的大资本、大事业里,一介乡下温泉旅店的店主如何能腆着脸说出『我家老婆觉得这幅画里不该把她画得只是可爱,还应该……』这种话,罗伦斯一点也不能想象。 「汝的人生信条,不就是为了赚大钱,不行也要硬来呗!咱可是汝最重要的伴侣!汝是觉得还有什么比让咱欢喜更有价值!?」 赫萝用手指着罗伦斯批判他,但罗伦斯只是轻轻耸了耸肩。 「毕竟,我还不是经常被教育『得改改这光想着赚大钱的脾气』。」 当然,教育他的正是赫萝。出人意料地,赫萝的个性其实相当保守。 「而且,我觉得那幅画已经十分地表现了你的威严啊。」 「……」 赫萝有一对能分辨人言真伪的耳朵。 她之所以噤住口,恐怕是因为听明白了罗伦斯的话并非谎言,但那副咬牙切齿到让面孔歪斜的表情,则大概是因为她不能理解为什么罗伦斯居然不是在说谎。 罗伦斯轻轻笑了笑,揭晓谜底说。 「至少每当我看到那幅画,脸上都要僵上一下的。」 毕竟追根溯源,之所以罗伦斯会被卷入画作背后的争端,还是因为他想在鲱鱼卵的赌局中赚上一笔。当时赫萝恰好鲜少地萌发出了勤劳的念头,日日都在努力做着短工。此事自然就有十足的理由成为他的把柄。 ——懒汉丈夫把妻子努力工作赚来的钱,全都在赌博上打了水漂。 「汝就光知道算计咱!」 「都一起过了十年多了。我还能不懂你吗?」 「大笨驴!」 是啦是啦。罗伦斯耸耸肩膀,朝打开的木窗向外望。 「先不说这些,咱们去吃饭吧?现在一直有工匠被召到城里,等到太阳下山,到处都会人挤人。」 在开张温泉旅店之前,两人曾度过一段行商的旅途生活,所以赫萝也明白这其中的道理。要是因为无谓的拌嘴错失时间,当日的饭食就难免要借用旅舍厨房,靠着寡淡的麦粥和生大蒜来解决。 「哼。算汝捡了一命!」 「只不过,没准这一命又要在等会儿掏钱时再丢掉啊。」 赫萝一言不发,吊起眉角在罗伦斯腰上捶了一拳,接着套上外衣,把不悦地左右乱摇的尾巴盖在了下面。 罗伦斯夫妇所停留的港镇阿提夫原本就是个繁荣的市镇,眼下看起来则愈加热闹。刚刚入城不久,对海港风景看入迷了的旅人、进城来售卖猪鸡,并要买鱼回去的附近农夫、还有从到港船只里一涌而出的水手和挑夫们,这些人填满了沿岸广场,把此处挤得水泄不通。 人多起来,小摊上的食物就会接二连三不断消失,于是罗伦斯和赫萝决定兵分二路行动。外表亮丽的赫萝能够发挥演技,在售卖食物的店家处获得优待,于是她负责羊肉和鱼的小摊,罗伦斯则要为买酒而四处奔走。 不论什么食物,没了酒搭配都会失去滋味。尽管按量售卖的小摊前已经挤得像是斗殴现场般,他还是死死扒在柜台前,好不容易总算把酒买了回来。 罗伦斯摇摇晃晃地走在路上,忽然听到熟悉的声音。 「汝哟,这边! 在这边!」 旅舍和旅舍之间的小巷里摆了一张松松垮垮的木桌,供人站在旁边喝酒,眼尖的赫萝已经在那里确保了一席之地。 「哦呵,这不是香喷喷的葡萄酒呗。咱正好喝腻了山里果实做的果酒。」 赫萝喜欢用醋栗之类酿成的酸果酒,但眼下桌上摆着的滋滋冒油的羊肉和炸鱼,那自然要用冰麦酒或是葡萄酒来搭配了。 「不过,就没有麦酒呗?」 赫萝果然这样问道。 「就是因为葡萄酒贵,所以才能买得到。便宜的麦酒和果酒真的已经到了打架抢起来的地步。」 汝也太夸张了——赫萝没有这么说。那对兜帽下的狼耳只要稍微一动,就应该能把握整个海港的喧嚣,她一定也明白这是罗伦斯的极限了。 「你倒是顺顺当当地就买齐了东西嘛,真了不起。」 说着,罗伦斯伸手拿起一串羊肉,赫萝则迫不及待地拔开了葡萄酒的桶栓。她捧起木桶,举得几乎要遮住脸蛋,直接把酒咕咚咕咚地灌进了喉咙里。这副豪快的模样引得罗伦斯直想笑。本来那是要计划喝好几天的……之类的牢骚,现在就是对她说了恐怕也不会有用。 近旁的男性食客们被赫萝的模样惊呆了,等赫萝放下桶带着满面笑容「噗哈」地长吐出一口气,四周立马爆发了出喝彩和骚动的声音。 不说话时的赫萝俨然是一副旅行修女的模样,然而她吃喝时的架势却与此反差巨大,总是能在旅行中吸引众多目光。假如把这当做沿街卖艺的手段向观众收钱,或许就能轻轻松松弥补旅途中的伙食开销——这主意,罗伦斯已经不知盘算过多少次了。 「噗嗝。唔,这葡萄酒真好。」 赫萝说着,舔净了挂在嘴边的最后一滴葡萄酒,然后又朝炸鱼伸出手去。来到这港镇之前,她明明还发牢骚说再不想吃鱼、吃鱼填不饱肚子云云,可现在却完全被没用盐腌过的鲜鱼滋味折服了。罗伦斯朝她瞟了一眼,然后自己也凑近木桶喝了一口,葡萄酒清爽的香味直贯鼻腔,果然不错。 「在咱面前,这些都是小菜一碟。」 「嗯?」 此时罗伦斯正咬下一口炸鱼,他听闻之后抬起头来。 「啊,你是说买这些食物吗?」 「唔嗯。咱在人墙外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有个人高马大,熊一样的家伙把咱扶到肩上,然后踢开其他客人挤了进去。咱就是坐在他的肩膀上买完了东西。最后给他喂了一串肉当做谢礼,他看着开心极了。」 赫萝眯起眼,用一副得意的模样说。 那个壮汉大概以为她是个负责杂事的修女,眼下正在左右为难。赫萝的这种演技一直都很老道。而且罗伦斯知道,他只消露出一点「本应保持淑贞的妻子居然坐在别的男人肩膀上,简直没有道理」之类的感情,立马就会让赫萝愉快地摇着尾巴,紧紧咬住不放。 罗伦斯装作没有注意到四处设下的陷阱,决定试着稍稍反击一下。 「明明对那幅画发过了牢骚,你自己不还是把那个什么『惹人怜的美貌』玩得驾轻就熟吗?」 此时赫萝又从鱼肉转回到了羊肉。她一面露出尖牙大口撕咬,一面回答说。 「大笨驴。咱的意思是被人觉得只有美貌,那才会起麻烦。」 「……原来如此,受教了。」 罗伦斯叹着气想拿起盛葡萄酒的木桶,结果却被赫萝夺去了。 「唔咕、唔咕……噗哈! 然后呢? 汝把咱晾在房间里的这几天,到底是在干啥?」 也许是因为大海就在眼前,所有料理调味时都放了不少盐巴,很能刺激人喝酒。赫萝要是喝得烂醉就麻烦了,于是罗伦斯一边为她准备小麦面包,一边答道。 「我是去兑零钱了。」 「呵?」 他把面包掰开,往里面夹上羊肉和奶酪。再淋一点芥末做成的酱汁,最后放在赫萝面前。只要放着不管就会一个劲吃肉的赫萝显然对此不太满意,一只耳朵在兜帽下不服气地动了动,她又把面包打开塞进几片肉,这才在胀鼓鼓的面包上咬了一口。 「咱们离开纽希拉时,不是被人家托付了一大堆货币吗。难得有机会结识这座城市的主教,我就在想能不能通过他的渠道来把这些货币兑换成零钱。」 景气旺盛是件好事,但买卖商品所需的货币却发生了短缺,这个问题眼下正困扰着各地。罗伦斯在启程旅行时,也背上了为村里人兑换零钱的任务。 「唔。但是、为啥……为啥汝每天都得出去?一回不能办完呗?」 「和我一样来办事的人在教会前面排了一长队。我是三天前就去排的,到今天还是没轮上。」 因为队列实在是太长了,每到日落时,城镇卫兵都会给排队的人分发带号码的木牌,翌日可以凭着这木牌的顺序再来排队。所以尽管罗伦斯夜里能回到旅舍睡个安稳觉,白天他仍得整日站在教堂前。 当然地,有人借此做起了代替排队的生意想赚两个小钱,不过罗伦斯一直在心里咏唱节约的咒文来抵抗这种诱惑。 「啊,所以汝夜里是腿抽筋了,才会发出那种怪声从床上爬起来呗? 真是太不像样了。」 「……我承认,但我真的开始想念纽希拉的温泉了。而且到最后,零钱还是没能换来。」 「唔?不过汝瞧,教会不是因为有那个什么募捐,所以收敛来了一堆零钱呗?」 「这一点大家也都知道。如果人人都抱着那种目的涌向教会,教会才不可能把多余的钱换给外人。」 只要给兑换商付出手续费,当然也可以在他们那里兑换到零钱,只不过这势必要花费高昂的代价。更何况就算是兑换商们,恐怕也是以不怎么好的汇率从教会手中换得零钱的。 「假如就这样夹着尾巴回去,咱看咱管汝叫『老爷』的日子可就越发地远了。」 「本来你不也没打算这样叫我吗,再说就算现在改口,我反而会觉得心里发毛。」 喝了酒后心情大好的赫萝露出牙齿来,嘿嘿地笑着。 「不过,虽然零钱没换到手,我却想办法得到了一个门路,搞不好可以解决问题。」 「喔?」 罗伦斯从衣襟里取出一张纸在桌上铺开。是这一带的地图。 「零钱集中的地方是有限的,大家都知道这些地点,所以才会产生竞争。那在这种情况下,该怎么做?」 「简单。到别人不知道的地方去就行了呗。」 「没错。」 罗伦斯拿着一根还留有羊肉的木串对赫萝讲话,结果羊肉被她探出身子来吃掉了。 「唔咕、嗯……不过,怎么会有那么巧的去处?」 「是很少,但确实有。想要到那里去就必须通过一定的门路,我恰恰就有这种门路。」 赫萝无视洋洋得意的罗伦斯,一边大口咬面包,一边注视那张地图。 罗伦斯已经习惯了她这种坏心眼的冷淡,他没有气馁,接着说道。 「你还记得之前那桩麻烦事里,给咱们帮忙的那个大商人吧?」 「唔。那是个好男人。打扮得又有派头,跟哪里的某个旅行商人可不一样。」 「……咳哼。他好像本来属于某个庞大的商人公会,而且管理着贸易船只,所以才被叫做提督。多亏这个提督从中斡旋,我才能从主教阁下手里接到这个差事。」 「差事?」 罗伦斯指着两人现在所处的阿提夫,然后手指滑向右下方。 那里是一片广大的平原,被称作周边地域的谷仓。 「往东南走到这里,在内陆部与海岸地区衔接的地方有一座很大的市镇。谷物交易非常发达。」 「喔,这不错。不过还是咱的麦子最好。」 赫萝得意地哼了一声,用指头弹了弹挂在脖子上的小布袋。 她好像已经醉了。罗伦斯一面为接下来的事情担心,一面继续说道。 「然后,这个时节里,商人们会大举涌来交易,所以城里会开大集市。」 「喔喔喔,那更好了呗!」 罗伦斯对喜色满面的赫萝笑了笑,但手指却从地图上的大城镇划向稍微左下的部分。 「不过,咱们要去的目的地,是这座有集市的大城镇的西南方,在这里。这是个小小的主教领。」 那种仿佛能把灰烬一扫而净的明朗感,瞬时从赫萝的脸上消失了。 罗伦斯看着赫萝的模样,强忍着不让嘴角露出笑意,继续对她说明要点。 「这个主教领似乎和阿提夫的圣堂关系不浅,还是同一支里分出来的兄弟。而他们现在遇到了麻烦。据说是被卷进了和商业特权有关的问题里,急需有位商人来帮忙,然而大多数商人在这个时期里光是忙自己的交易就忙不过来了。于是他们就委托这边寻找一位可以信赖,又手腕高明的商人,然后挑来挑去就挑中了我。」 罗伦斯说到这里再看赫萝,她已经醉意朦胧,眼睑半落,目光不知所指,只是红着脸默默啃着炸鱼串。罗伦斯一面叹气,一面悄悄把木桶从桌上收走,放到自己的脚边。 「要是想去一头扎进热闹的集市里玩个痛快,」 这一句话,立刻让兜帽下的狼耳朵为之一振,她的眼睛里也恢复了几分精神。 「就得干脆利落地解决掉那个主教领的问题。否则等集市结束,其他的商人可能就会来跟咱们分一杯羹了。」 赫萝盯着地图,眼睑阖上了一回,又睁开,然后深深点了点头。 「那,可是得快点儿了呗……」 「你能理解那就太好了。现在肖像画的问题已经解决了,接下来就动身也没关系了吧?」 赫萝的红眼睛因为醉意而变得朦朦胧胧。 她露出一副焦躁不安的神色,就像是眼睛的焦点对不上时那样。恐怕是热闹而未曾见过的大集市,和这座城市的画像跟炸鱼正在脑海的天秤两端较量。 「怎么办?」 赫萝叹着气点了点头,然后响亮地打起嗝来。 罗伦斯把醉倒的赫萝背回旅舍的第二天,两人就已经在城外的路上了。尽管旅行的技术已有几分生疏,但罗伦斯从未在准备工作上懈怠过,时常保持着随时可以动身启程的状态。 「唔——……没想到新鲜的海鱼还挺有滋味……或许咱应该在城里多带一阵才是。」 以赶路的天气而言,今天的天空不甚晴朗,冷风从西边吹过来。 马车的载货台上堆着货物,赫萝披着一件毛线披肩,一如往常记着日记,同时唠唠叨叨地说道。 「他们口中的那个谷仓地带和这边的海滨隔着一座山,要开集市的城镇就在山麓上。那地方是平原和山地、北方和南方,东面和西面的交汇处,各种东西都会在那里聚集,听说街上卖的各式水果都能堆成小山了。」 罗伦斯手握马车缰绳,对赫萝这样说道。结果赫萝的耳朵一下子直立起来,顶起了头戴的兜帽。 「当然,用那些果实酿的酒更是丰富,再加上那地方是谷物交易的中心,面包师也不少,填满水果做成的点心面包种类多得数都数不过来。」 啪沙、啪沙。这种扫帚扫地一样的声音恐怕来自赫萝的尾巴。在激动和期待之下,它现在想必已经涨鼓起来了。 罗伦斯不出声地笑起来,结果突然在后脑勺挨了一拳。 「喂、你突然干什么啊,很疼的。」 「大笨驴! 汝肯定是想用这些吃的来诱惑咱、勾引咱!」 「怎么可能。接下来有相当的时间里都是无聊的露宿生活,要是想着忍耐之后就能好好犒劳一下,你也会觉得比较受得住吧?」 「忍耐之后,没准又有人要强迫咱节约节俭呐!」 那你真的愿意节约节俭吗?罗伦斯有点想这样说,不过在阿提夫做短工的时候,赫萝确确实实是出了力气的。 哪怕罗伦斯再心想『不能忘了商人的作风』,他也不会再说出像从前那样的话。 「你打短工赚来的钱我都算好了。另外我从鲱鱼卵里赌赢的钱也是。只要在这个范围内,我就不打算那么抠门。这笔钱应该也能好好奢侈一下了。」 「哼。」 赫萝哼了一声,然后灵巧地一下从载货台跳到前边的座位上。 从阿提夫出发并没有过多久,现在路上还能看到很多旅人。 一想到赫萝的耳朵和尾巴可能被别人检举出来,罗伦斯就觉得提心吊胆,但在这个好像冬日提前降临的阴天里,任谁都是把毛毯和皮草之类在身上裹得紧紧的。赫萝外套下若隐若现的尾巴,在旁人看来大概也只是一件奇怪的防寒具而已。 此刻坐在罗伦斯身旁的赫萝本人,正像是家犬整理自己的窝一样,悉悉索索地重新把毛毯和披肩铺好盖好,整理到自己满意的模样。这副专心致志的模样让旁观的罗伦斯觉得很有趣。等赫萝最后完工,她把自豪的尾巴放在大腿上,然后说。 「咱是不是也该收一收这条尾巴的租金了呀?」 赫萝的尾巴毛茸茸的,质感非常好。每天都会被她涂抹香油,用梳子精心打理一遍。再加上这块毛皮就是她身体的一部分,在寒冷的冬天里有着甚于一切的温暖。旅途的舒适与否,很大程度上就取决于她肯不肯把尾巴放进盖在两人腿上的毛毯里。 「你这也太贪得无厌了……」 面对奸笑的赫萝,罗伦斯只能叹着气回答。然后他扬起缰绳拍击马背。 「不过,就算没有这回事,接下来恐怕也少不得要拜借你的力量。只要你肯踏踏实实地帮忙,答谢当然是不会马虎的。」 赫萝大约是同罗伦斯嬉闹够了,她摸摸大腿上的尾巴,然后把尾巴塞进了两人共用的毛毯里。 「然后,汝说的事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呗?咱昨天是有点喝过头了。」 有点吗……罗伦斯嘟囔了一句。昨天他着实是对喝得烂醉的赫萝照料了一番。不过现在他咽下了这些话,直接回答道。 「一开始的契机跟阿提夫城一样。还是柯尔跟缪莉闯祸引起来的影响。」 赫萝回头看了一眼身后即将消失的阿提夫,接着又把视线转回罗伦斯。 「长期以来,不论是哪里的教会和修道院都在一心蓄财。不单单出于是金钱欲,其中也有某些崇高的愿望,比如积累了财富才有布施的能力等等,但个中恶弊还是太大了。不仅如此,教会倚重的人又都是以经营能力崭露头角,结果一群连商人见了都自愧不如的家伙当了权,问题也变得越来越大。」 赫萝一边点头,一边大大地打了个哈欠,然后眼眶在罗伦斯的肩膀上蹭来蹭去。尽管外表看上去像是没什么兴趣,但罗伦斯能从兜帽下的耳朵看出她在专心听,于是他继续讲道。 「然后,问题不断积压,最后就酿成了眼下教会改革中的这一连串麻烦事,尤其是比较激进的地区,为了缓解民众的不满,教会似乎把身居高位的圣职者们挨个调了职。结果又产生了新的问题。」 「唔。咱好像听明白了。教会只想着把人换掉,却没考虑接下来该怎么办,是呗?」 赫萝的视线开始四下游移,可能是在搜罗干肉之类的东西。 她很快发现干肉还放在后边,于是又撅起嘴来。 「没错。而且为了对当地民众展示改革成果,新提拔起来的都是一群个性尤其认真的人,结果适得其反。」 「柯尔小鬼是很聪明,可咱不觉得他适合做生意。先前城里的那家伙也是一样,就因为崇拜柯尔小鬼,结果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差点就要把城里的商业买卖弄得一团糟。」 罗伦斯回想起那位燃起热意,立志要用神的教诲重整阿提夫的年轻主教。他连语气好像都在有意模仿柯尔。 起初罗伦斯有意调查柯尔和缪莉究竟受到了世人多少关注,他试着收集了两人在阿提夫的所谓活跃经历,结果却全是听起来相当夸张的传说,让人搞不清楚哪里是事实,哪里是经过加工的部分。恐怕那之中夸张占了绝大多数。毕竟异教徒同教会的战争结束后,和平降临在这片土地上,人们渴望新的话题,而柯尔和缪莉的故事正巧合适被渲染成这种模样。 喜欢抛头露面的缪莉姑且不论,罗伦斯觉得柯尔的操心劳神着实可嘉。 他耸了耸肩,而赫萝则张大嘴又打了一个哈欠。 基本上,赫萝要么总是在吃,要么就总是在睡。 「呼啊……唔。不过,咱还是不明白,汝为什么说免不得要借咱的力量。」 「我其实也在祈祷事情不要演变成那一步。」 嗖地,毛毯下的尾巴被抽走了。 「喂,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不是说不愿意答谢你。」 赫萝首先投来怀疑的视线,其次才不情不愿地把尾巴塞回去。 「真是的……别把你的尾巴当人质来用啊。」 「汝就那么想被咱垫在屁股下面*吗?」 [*注:「被垫在妻子屁股下面」是日语里「妻管严」的说法。] 赫萝咯咯地笑了起来。罗伦斯则疲累地长叹一气。昨天赫萝大吃大喝之后又是大睡,今天似乎充满了用来戏弄他的精力。 「然后,那个头疼到不行的新任主教的烦恼,就是他想把握自己的新赴任地有什么财产,对特许状检查一番,却发现了领地里还有一块了不得的土地。」 「了不得的土地?」 罗伦斯望着坐在身旁,度过了数百年岁月的狼之化身,这样说道。 「据说是一座盘踞着堕天使的,被诅咒的山。」 ◇◇ 信上提到的地名,叫做瓦兰主教领。 那里原本是一片几乎无人居住的寂静之地,多亏有条近似于野兽踩出来的小径越过山岭连接到附近的大城集市,此地才勉强不至于被荒废。 据说某天一位大富豪途经此处,最后客死在一名农夫经营的旅舍里。大富豪生前向来吝啬,之所以取道此处前往城镇,也是因为不愿支付走大路的关税。临终之时他悔恨自己的行为,决定把全部财产都托付给照看他的农夫,希望能在此处建起一座教会。 倘若富豪留下的只是钱包中剩下的几枚金币,农夫或许会喜滋滋地把钱昧下,然而他收到的,却是足以建立一座城市的莫大财富。 农夫认为这是神赐予的使命,于是热心地遵照遗言行动,他请来圣职者,建起教会,整备道路,获取了一切他能获取的土地和特许状以图保存这份遗产。 也许是因为整日与土地打交道练出的慧眼,又或许是因为神偶然降下恩宠,农夫取得的某一块土地中采掘出了岩盐和铁矿。突然从路边冒出的小教会由此获取了庞大的利润,立刻摇身一变,成为了有主教坐镇的独立教区。 瓦兰就是那位传说中的农夫的名字,而这段故事发生至今已有约莫二百年。 「咱可真是选错了夫君呐。」 离开港镇阿提夫的第四天。赫萝一边把昨日借宿旅舍时收集到的,有关瓦兰主教领的故事写进日记里,一边这样说。 「是吗。顺带一提,那位瓦兰自此之后便开始斋戒,不仅每日都从黎明工作到深夜,而且还要求妻子孩子过同样的生活。」 说着,罗伦斯瞥了赫萝一眼。她昨晚还在旅舍里喝了不少酒。 赫萝把羽毛笔夹在中指和无名指间,食指跟拇指捏着一截猪肉香肠。她看看猪肉香肠,再看看罗伦斯,然后笑眯眯地改了口。 「咱最喜欢汝了。」 「只要我还能继续给你进贡酒和肉,对吧。」 罗伦斯无奈地说。结果赫萝笑嘻嘻地在他的肩膀上撞了两下。 「不过,就算这传说里有几分是夸张的。瓦兰主教领的扩张过程确实是这样没错。他们代代积攒金钱,然而顺风顺水的日子也只不过持续了百年上下。」 「汝是说他们的财富源泉枯竭了?」 「最初是岩盐矿遭到地下水淹没不得不被放弃。当年的盐矿井,听说已经变成了一片咸死人的地下湖。」 「倒挺适合来做盐腌的零嘴。」 的确。罗伦斯也笑了笑,接着继续讲起从旅舍主人口中听来的故事。 「如此这般,为了养活不断膨胀的人口,当时的主教领不得不把全副精力都集中到铁矿事业上。」 赫萝停下笔,脸上笼罩起一片阴霾。身为居住在森林里的狼,毁坏林木的矿山是她从前开始便忌惮的。 「但是,最后铁矿山也没了,对呗?」 恶有恶报。赫萝的神情似乎是这副意思,罗伦斯暧昧地点了点头。 「最初枯竭的似乎不是铁矿,而是森林。」 「……」 她又把视线转移回日记。表情好像是心仪的骑士在比武中落败的公主一样。 「一直以来,主教领似乎都是一条龙式地作业,采掘出铁矿石,再当场精炼加工成铁制品。因为那里不像普通的市镇有同业公会的诸多条条框框,所以很多工匠都集中到那里,在自由的工坊里工作。当时的情景一定很热闹。」 赫萝不悦地哼了一声。羽毛笔下的字迹开始变得潦草。 「不过,冶金需要的燃料数额大得惊人。更何况采掘矿山还需要木材来支撑巷道,做成排水用的水车。那地方聚集了众多工作人口,他们也需要砍柴做饭,伐木建屋。」 「到最后,附近那些被砍光了树的土地,也被那矿山毒害,自此一蹶不振了呐。」 真是自作自受。赫萝噘着嘴说。 「据说野蛮生长的矿山城镇,衰落的速度和扩张一样快。而这些事情发生是在大约七八十年前。」 「唔。」 对赫萝而言,那恐怕还是片刻之前的事情,但对罗伦斯而言,这些故事都是他出生之前的历史了。 「木材枯竭,人们的生活没了支撑后,再加上矿山自身的疲弊,铁的产出一落千丈。而且没有木柴就不能精炼,人们不得不花费辛劳把沉重的铁矿卖到远处的城镇去。赚来的钱当然大不如从前,这加剧了人口流失,整个地方很快就变得萧条了。」 「然后,现在那山也变得光秃秃了呗?」 赫萝的口气充满忌惮。 「不,并没有那样。」 「唔?」 接着她又一脸意外地抬起头来。 「我看你果然是记不得了。真亏你还口口声声说『咱没醉』。」 赫萝是自尊心极强的狼,但此刻她却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扑克脸,看起来一点都不记得昨夜烂醉的模样。 话虽如此,罗伦斯也知道她为何对此全无反省之意——因为自己就是喜欢照顾那副模样的她。这瞒不过赫萝的眼睛。 的确是自作自受。罗伦斯叹着气,接着说。 「当时留下来的,就是捉襟见肘的铁矿,失去收入却又无法离开那里的人,以及一座光秃秃的山。然后一伙炼金术师出现了。」 赫萝起先像是闹别扭的小女孩一样把头拧向一旁,此刻却目不转睛地认真盯着罗伦斯。 「咱们曾经追踪过的那本关于矿山技术的禁书,执笔者也是个炼金术师*。」 [*注:相关情节见本篇第14卷。] 姑且不论这个世界是否是神的造物。在赫萝这样古代的精灵统治山川的时代,开发技术,使人类得以踏入并支配之的,总是炼金术师。 从这种意义上来说,炼金术师应该是比起牧羊人,更令赫萝厌恶的对象。 「不过嘛,事情从这里开始,就变得玄乎起来了。」 说完,罗伦斯从赫萝身旁的木碟子里顺走一片香肠,放进口里。 「炼金术师们没有带来开掘铁矿山的技术,而是使用了魔法来精炼矿物。」 「魔法?」 赫萝自己就是童话故事一样的存在。从前罗伦斯问她有没有见过漆黑森林里居住的魔女,她只是冷淡地说没有魔女,倒是见过故意吃下奇怪的蘑菇然后做梦的人类。 不过,假如罗伦斯从旅舍主人口中打听来的故事可信,那么这群炼金术师就可以说是如假包换的魔术师了。 「他们似乎不使用木材就能炼出铁来。」 赫萝不愧是活了几百年的狼,而且又和罗伦斯一同走过了许多市镇。只要是见过的、听过的,除了对她不利的事情之外,聪慧过人的脑袋从不会忘记。在把这故事当作魔法的事迹而全盘接受之前,她说出了另一种可能性。 「汝说的人该不会是用了那种臭烘烘的泥炭?」 「泥炭是能生火,但火力弱得要命。再说这周围也挖不出泥炭,更不用提沥青了。」 沥青是一种昂贵的黑色液体,又被叫做『能点燃的水』。罗伦斯也没见过有人能把它当燃料使用,他至多见过人们把沥青涂在船壳之类的地方用来防腐。 「炼金术师们创造了不用火就能精炼铁矿的魔法,他们似乎就是用这种方式冶炼了矿山仅有的一点铁矿,让余下的民众脱离了困境。毕竟如果不用木柴就能炼出铁来,带来的利润会大得让人做梦都笑醒。而且这也能帮助山林恢复绿色。」 「唔。」 最后的那句话让赫萝表示出了强烈的关心。她问道「那最后森林恢复了呗?」 「谢天谢地,恢复了。」 「喔。」 所谓笑靥如花,大概指的就是她现在的这副表情了。罗伦斯很喜欢她笑起来的模样,但故事还没有就此结束,赫萝自己也理解这一点。 「不过,假如事情就这样迎来了可喜可贺的结尾,汝也不会说什么『免不得要拜借咱的力量』了呗?」 「对啊。而且那山也不会跟诅咒扯上关系。」 赫萝线条优美的眉毛扭了起来。她的视线在空中游移,恐怕是想象不来这些事情如何能被连成一条线。 「是不是他们不用火精炼铁矿的事情,被柯尔小鬼那样的人当成魔术给盯上了?」 无论什么事,只要能动摇人的常识,就会存在风险,可能被当作恶魔的把戏,或是对神的冒渎。 「我也是那样想的。把这件事委托给我的阿提夫主教似乎也是同样的想法。他猜测来到山里的不是什么炼金术师,而是迷惑凡人的堕天使。」 「那汝的意思是,有那种背上长着翅膀,脑袋跟山羊一样,还有一双马腿的家伙在山里晃悠?」 寄宿在麦粒中的巨狼化身,居然讲起了教会所说的恶魔形象来。而罗伦斯所知道的非人者,则是人类稍微更容易亲近一些的野兽化身。 「我不这么觉得。只是,那山里似乎现在还有什么东西出没」 「出没?」 罗伦斯想起了昨夜,他后来不理会已经醉得昏昏沉沉的赫萝,在微弱烛光下,听旅舍主人讲述这些事时的模样。 胡须之间的那张口中,吐出了这样一段话。 「山里有什么东西顽固地拒绝人类入内。不使用火就能精炼铁矿的技术,似乎还沉眠在那山中。只要获得那技术,就必定能得到巨万的财富,过去以来几度有人曾潜入山林,结果……」 「没有一个人回来是呗?」 「而且,据说本应已经枯竭的铁矿山里还出现了亡灵,夜夜都在山中不停挖掘。到了晚上,山里会传出敲击石头的声音:啪,啪……」 又一个老套的故事——说来也的确是如此。不过,罗伦斯知道一些常人所不可能知道的事情。 例如,温泉乡纽希拉的水雾中,不时会有巨大的狼徘徊。之类。 超越人智的存在,的的确确存在于这世界上。 「先不管是不是亡灵。假如山里真的有什么东西的话,你应该能发现吧?」 赫萝有狼一样的听觉和嗅觉。只要她愿意,广阔的山岭也瞒不过她的感官。 「说起来倒是那样,可……」 赫萝含糊起来,接着把脚也放上了马车的座位,蹲坐在上面。 「要是真的发现山里有什么东西,汝打算怎么着?」 罗伦斯发现她眼里带上了不安的神色。该不会是在害怕亡灵?这个念头在脑海中刚一冒出,他就意识了到自己的愚蠢和迟钝。如果说山里还有什么,那就很可能是与赫萝住在同一个世界存在。对方必定是抱有某种内情才对。 例如为了感谢复苏了森林的炼金术师们,至今仍勇敢地守护着他们留下的一切,之类。 或许从平时的举止很难相信,但赫萝其实有一副好心肠,而且很容易受伤。 再把这段已经结痂的历史剥开,恐怕不是她所愿意的。 「我知道你的担心。不过瓦兰主教领的主教阁下似乎只是想要一些依据,让他能判断今后如何处理这片土地的问题。他肯为此寻找商人,这就是一件好事。因为这代表他在用获益和损失来判断。」 赫萝先是盯着罗伦斯看,然后又慢慢闭住眼睛。 「也就是说,汝的花言巧语对他能起作用,是呗?」 「这个嘛,就要看主教阁下有多信任我了。」 她深深吸一口气,再嫌弃地呼出来。 「汝肯定能在山对面的开的集市结束之前,把他给说妥了呗?」 「这还取决于山里到底有什么。」 一瞬间,赫萝的嗓子里似乎发出了狼的低吼声,但她自己也明白眼下罗伦斯只能这么说。 最后赫萝只是哼了哼,把下颚顶在膝盖上,像是闹起别扭的女孩子一样蜷起身子来。 「反正咱知道,肯定不是什么让人心情愉快的故事。」 和罗伦斯相遇以前,赫萝曾在麦田里独自度过了漫长的岁月。不知是这个缘故还是原本就性格如此,她对未来的看法往往不怎么积极。 相反,罗伦斯则是个永不会长教训的商人,总想着下次一定会赚到大钱,,并因此大胆前进。 「就算真是你说的那样。咱们去了之后,待在山里的『那个什么』也可能会因此得到救助,对不对? 你再想想看,假如到山里去的人是别的人,事情又会变得怎么样。」 毋庸置疑,主教既然在寻找商人,就代表他也可能会卖却这块土地。卖给谁,怎样卖,这些都能影响土地的未来。 「而且,如果对方真是非人者,又和咱们合得来,还可以请他到店里去工作。」 「……」 赫萝用腻烦的眼神瞟了罗伦斯一眼,大概是因为听出来了他说这些是认真的。 「汝就老是这么乐观。」 「不然我就没法拉着你的手走到今天了。」 赫萝用那双稳静的红眼睛注视着罗伦斯,而后认输似地笑了起来。 「大笨驴。」 于是罗伦斯耸耸肩膀,再度握起缰绳驱车前进。 一路以来,他们算是从深山前往海边,再从海边钻进了山里。可是地区变了,山的容貌也会改变。 险峻的山崖、幽深的森林,再加上其间各处水沟似的小河让地形变得更加复杂——见惯了纽希拉的山区景色,此处与其说是山,倒更像是无尽延伸的平缓坡道。 「这片地方到处都是长高了的草,偶尔能冒出来的树林子,其实是一番胡作非为后留下的爪痕。不加计划地砍倒树林,就会变成这个样子。」 芒草的穗子随风摇动,一见之下像是麦田,但着实令人心生哀伤。在过去的行商途中,罗伦斯也曾在战火烧尽的地带见过同样的光景。 眼前的路倒是宽阔,而且被踏得十分坚实,要说起来也可算是一条大道,只是看不到一个过往旅人的身影。恐怕这条路是当年盐铁生产最繁荣时修整出来的,而今已然变成了旧日辉煌的残片。 「这是片让人憋闷,而且结不出果子来的土地。不过咱倒是觉得,野兔、蛇还有狐狸没准能在这地方活得自在。」 「我觉得,还不如干脆在这一带都放火烧荒,全变成农田。」 「可惜找不到河呐。过去水是从山上流下来的,山都已经被糟蹋光了,现在就是挖井也冒不出啥来。」 驾车走在路上已经是第六天了。两人之间之间的对话少了许多。但此时的沉默并非是因为疲惫。 罗伦斯轻轻地把手放在赫萝的头上。眼下她正坐在马车的座位上,直勾勾地盯着面前的景色。 往常她会嫌罗伦斯烦,接着拨开他的手,但此时的赫萝却静静地依靠在他的肩头上,像是在撒娇。 经历过繁盛的土地,会流露出特有的寂寥感。 对身处时光洪流之外的赫萝而言,这副光景想必更让她忧郁。 再走一段路,芒草的远处有了像模样的山峦。尽管这山峦还笼罩在远方的雾霭里,但确实如故事所说,不再是光秃秃一片了。 终于,建筑物星星点点地出现在道路两旁,芒草的草原也变成了田地,还有小小的水井,羊群。眼前的景色有了人的生活气息,气氛终于变得明朗起来。 马车最终驶入的是一个小村子,到处都是简朴的住房,看上去并不富裕。唯独村子中心耸立着一栋带垛墙的高大建筑,令人禁不住要抬头仰望。 这就是瓦兰大圣堂。瓦兰主教领的一切都是从这里开始的。 不愧是曾支配过铁矿山。此处的铁制门扉厚重而高大,的确与这段历史相称。只可惜现如今却锈迹斑斑地敞开着,恐怕久已未加维护,再也无法开闭自如了。走进垛墙内部,大圣堂的院落也是一派闲散气息,一头猪和几只山羊悠哉地吃着草。往日供客人濯足饮马的石制水槽看来很久之前便已枯竭,如今冒出了青草来。 罗伦斯把马拴在马厩的遗迹里,带好阿提夫主教的介绍信,同赫萝一起走进圣堂。 「这楼真大呐。」 赫萝站在圣堂入口,抬起头来感服地说道。的确如此,附属的钟楼也高高耸立,必须拼命仰头才能看到其全貌,此地往日的辉煌与权势由此可见一斑。 「不过,这里一点也没有人的气息啊。」 「唔。生活痕迹倒是还有。那边的小门把手也被磨得起光了。」 圣堂巨大的入口紧闭着,原因大约和院落的大铁门相似。不过设在一旁的小门没有上锁,两人推开这扇门走进了建筑内。 「喔呵。」 「这、这可真厉害……」 一窥便可以得见,如此厚重的营造背后究竟是多么巨额的投入。廊柱和天井尽是繁杂的曲线雕刻,其间还填充着细微精巧的装饰。 墙边摆着带玻璃门的柜子,还有圣母像和其他工艺品作装饰。高高隆起的天井中有一条长锁链,下方悬吊的大概是礼拜时用来焚香的炉子。赫萝凑近闻了闻,接着打了个喷嚏。 「这里被人清扫过了。」 「墙上和柱子上的烛台里点的是蜜蜡。真是豪华呐。」 此间尽管经过了精心维护,却依旧没有人的气息。罗伦斯拉着赫萝的手朝圣堂深处走去,脚步声在建筑里听起来莫名响亮。 他们走到有彩绘玻璃窗的走廊下,终于停住脚步。这里用彩绘玻璃描摹着圣母和神降临的模样。 在这个交叉路上,不同颜色的石头在地上嵌出了一个教会纹章来。 「汝哟。」 赫萝又指向连接天井的高处墙壁。 「……这是……」 是一幅巨型彩绘,罗伦斯不由得用手捂住了嘴巴。与近来流行于贵族间,画面看上去就如亲眼所见似的绘画不同,这幅巨型画作上的人物都经过了省略和夸张,僵直的姿态犹如提线人偶。他们高举起比头还大的双手,或是面无表情地仰天,或是望向别处。粗略的表现手法带来了一股难以言说的魄力,令人一见便得知画中讲述的内容为何。 正是与这瓦兰大圣堂有关的传说。 图中担着锄头的人大约就是传说的主人公农夫瓦兰,天上的云间有一只手伸出,或是代表来自神的天命。下一幅画面描绘着瓦兰奋斗不懈,建立起教会城镇的经历,神的恩宠从土地中涌出,以及人们感谢神令此地兴起的模样。 然而,画中的城镇立刻迎来了衰败,人们向天空高举双手——或许是在对神祈求,接着天使从天而降,吹响号角。 「天使的头上画着角呐。」 「而且只有角的颜色更鲜艳一些。恐怕是事后加笔的。也许是后世人们把它当成了堕天使。」 紧接着的是唐突出现的一行人,个个戴着遮住面孔的兜帽,外表好似异教徒的魔术师一般,这些人大概就是炼金术师们了。画面从这里开始有了种异样感,正如罗伦斯和赫萝在旅舍中收集到的那些故事带给人的感觉。 炼金术师们聚集在山顶向神祈祷,接着是神胡须满面的面孔从山顶显现,在天使的飞舞中,神的光辉从云雾笼罩的山顶发出,照遍了人间的村落。 「我见过别的地方的画,上面是常年降雨所困的土地向神祈求放晴,看起来很像是这里的场面啊。」 「……画上的这些凡人,是在笑呗?」 之所以露出一副蹙眉挤眼的模样,是因为赫萝视力不佳,她大概看不清画上那些渺小的民众。 「不,他们没有表情。抬起双手的模样可以看成是在欢喜,也可以看成是在求饶祈祷。」 「哼,咱觉得哪边都没啥差别。」 她嫌恶地说。 赫萝曾在几百年间待在某个小村的麦田中,履行着久远的诺言。为了最大限度地使小麦丰收,有时她不得不故意减少小麦结穗的数量。可村民们希望的是年年丰收,于是便把每年结穗的多与少归结于她的随心所欲。 罗伦斯把手环抱在赫萝的背上,然后听到她深呼吸,用鼻子哼了一声。 「神发出的光芒照着一群手持锻铁工具的男人们,他们用大铁锤敲着烧红的金属块。应该是铁。然后还有驮着货物的马匹,商人模样的男人,高举着手……是在表达喜悦吧。」 「咱看见旁边还有变回绿色的山。」 「对,不过。」 罗伦斯停顿了一下,因为重披绿色的山麓上是伏倒在地的人们,这群人明显是在叹息着什么。 山顶依旧是胡须满面的神的面孔,而且依旧面无表情。旁边是生着怪异翅膀的堕天使们,并且带着此类绘画所独有的,那种不知望向何方的表情。 至少,罗伦斯能够确定,它们不是在看匍匐在山麓上的人们。 沿着走廊前进就到了图画故事最后的部分,结尾处有一句话:愿神怜悯。 「那个大胡子的面孔到底是什么东西啊?」 胡须满面的那张面孔的确出现得太突然了,而且一旦出现,就总是处于画面的醒目位置,让诡异的气氛愈发浓厚。 「就是说,以前有过那么个奇怪的家伙呗?」 「可是为什么只有脸?」 画面上其余的人物,不论多么渺小,都具有完整的身体。 唯独这个形象只有脸孔出现,究竟是有何意味? 「唔……那家伙若不是凡人……」 赫萝思索一阵,忽然抬起头说。 「啊,汝瞧,咱们在前一个城里不是吃过呗?是那东西呗?」 「嗯?」 在阿提夫,他们吃过的无非是羊、猪、鸡,还有一些特产的海鲜。 但这其中的任何一个都和画里的形象相去甚远。罗伦斯正在疑惑,又听到赫萝说。 「不是螃蟹呗?」 「螃蟹!?」 罗伦斯诧异地瞪大眼睛,把目光从赫萝得意的面孔上移开,再次观望那幅画。果然如此。他发现假如螃蟹的甲壳上出现了人的面孔,或许真就是眼前的样子。那左右横张的蟹足在夸张之下变成变成了人像的胡须和头发,如此一来,也不难理解为何这个形象没有身体了。 不只如此,罗伦斯甚至还能想象螃蟹用爪子抓住进山之人,面无表情地把他们送入口中的场面。 诡异的感觉让他颤抖着摇了摇头。 「不、不对……」 要冷静。他告诫自己。 再说,山顶上出现一个螃蟹的化身,这同炼铁又有什么关系? 何况它还从山顶上发出光芒普照大地,愈发让人不解其中缘由了。 「真是个有趣的想法。」 一道声音突然从头顶上传来。 实在是太突兀了,罗伦斯被吓得跳起来,他紧接着慌忙朝天井望去,却看不到人影。 就连赫萝似乎也没能用狼耳听出声音的来源,她同样困惑地抬头望望天井,接着又四下环顾。 不过,就算听觉能被迷惑,狼的嗅觉似乎却不会受骗。 「汝哟,就在最里面的柱子背后。」 赫萝拽拽罗伦斯的衣袖,示意他回头看走廊最深处的柱子。 不过握住护身用的短剑后,罗伦斯立刻意识到——这里是教会的大圣堂。 一般想来,声音的主人也应是与教会有关的人士。是刚才那段大螃蟹的诡异故事让他过敏了。他深呼吸几次平复心情,接着开口道。 「我们是旅人! 受阿提夫主教阁下之托来此的旅人!」 声音在石造圣堂高高隆起的天井中回响,如同轮唱一般。 「我们带来了阿提夫主教阁下的信,想请贵圣堂的主教阁下过目!」 罗伦斯的声音再度反复响起,又消失在走廊的身处。先前的声音之所以听起来像是从正上方传来,大概就是这种奇妙的反射构造所致。 藏身在柱后的人没有回答。 或许,他是需要求助于赫萝力量的什么人物? 往昔荣华而今已成遗迹的大圣堂,还有圣堂中诡异的彩绘作品。 倘若真有什么超越人智的存在徘徊于此处,罗伦斯觉得这也并不奇怪。 「似乎,真的是一场偶然啊。」 一道沉静的女性声音。让罗伦斯惊讶的,不是因为这声音听起来仿佛是来自身旁,也不是因为声音中包含的几分惊讶和几分喜悦。 而是因为,这声音是他鲜明记得的。 「汝哟。」 赫萝转头面向罗伦斯,露出一副苦涩的神情来。 「咱只有种不好的预感。」 话音刚落,一个人影从柱子的阴影中一晃而出。 也许是因为本人一丝不苟的仪容仪表,人影的动作仿佛优雅的舞蹈一般。 并且,与预想不同,这是一位罗伦斯所熟知的人物。身形虽然比记忆中的模样大了许多,但考虑到再会之前相隔的岁月,这也并非异常。 「诚然,神的心思是我等所无法理解的。」 走向他面前的是位女性。一对蜂蜜色的眼仁,头发朝后束起,一丝不苟地编成辫子盘着。她的身体看起来过于纤瘦,却因为始终用力挺直腰杆,举手投足都流露出凛然的气质。从僧服衣襟上拔染*的颜色来看,这位女性身处司铎的地位,如果要问众人脑海中都能浮现出的圣职者形象,那必然就是这样的一位人物。 [*注:染め抜く。一种染布技法。花纹部分留白,只对余下部分染色。与云南和四川的扎染相似。] 「好久不见了,罗伦斯先生。」 对方微笑着说完,视线又扫过罗伦斯身旁。 「然后,不论是好是坏,你也一直没有变。身上还是有酒臭味。」 「不要汝操心。」 赫萝回敬道。接着又双手抱在胸前,把脸拧向一旁去。 这两个人的关系,从以前开始就不怎么……罗伦斯露出苦笑。不对,他又心想。 只是赫萝单方面地不擅长与她相处。 毕竟就连柯尔都评价对方是严守信仰之人,甚至还一时拜她为师修习神学。这样的人,与有酒便要喝干,见肉必须要油光脂润才肯入口的赫萝,自然不可能有多合得来。 「我也没有想到居然会在这样的地方见到你。」 罗伦斯说完,叫出了她的名字。 「好久不见了,艾尔莎。」 「全赖神恩。」 曾在罗伦斯夫妇的行商旅途中与他们邂逅,而后又在至关重要的路口处给予他们引导*的人——艾尔莎,微笑着点头说道。 [*注:相关情节见14卷。艾尔莎曾促使罗伦斯下定决心追求他所爱之人。] 罗伦斯同艾尔莎走近,握手之后又轻轻拥抱。 十多年前他与艾尔莎结识,是在同赫萝相遇后不久。那时两人正在调查关于赫萝遗忘的故乡——约伊兹有关的信息。后来罗伦斯同赫萝结婚时,又是艾尔莎为他们主持了婚礼,所以三人间有不浅的交情。 「我收到了你那封写着『让我们再见吧』的信,但没想到居然这么快就真的见到了。」 「看来那位马先生真的是使命必达呢。」 来到温泉乡纽希拉的非人者一行中,有一位专靠向远地送信为生的客人,或许该说是适材适所,他的真身正是一匹骏马*。 [注:相关情节出自Springlog 3短篇《狼与收获之秋》。] 「不过,你不是才刚刚生完孩子吗?」 「已经是前年的事情了。这是我的第三个孩子,现在是家里的老大和老二在照顾。而且,我家最大的那个孩子,也该过一过不靠我督促教导,自己来约束自己的生活了。」 艾尔莎的丈夫是个叫做艾凡的青年,人很好,但与艾尔莎正相反,是那种大大咧咧又不在乎小节的性格。他很明显是妻管严的类型,不过罗伦斯想这些事情时并没有考虑过自己又是什么情况。 两人沉浸在重逢喜悦中时,赫萝不耐烦地插嘴说。 「先别拖拉了。咱们走过长旅,现在正是疲累的时候。咱记得,招待远方旅人可不是汝等教会的信条呗?」 艾尔莎起先愣了一下,接着又对赫萝的挑刺回以微笑。从这副笑容可掬的神色来看,她已经相当善于应付小孩子的任性了。 「说的也对。现在虽然教会里的人都离开了,不过这样正好空出了许多房间来。」 「咱想用热水冲掉身上的污垢。这地方能洗个热水澡呗?」 赫萝早已将纽希拉的温泉视作了理所应当之物。在阿提夫时,她也不时会烧水放到桶里泡澡,还闹着想换更大的浴桶,把头也潜进去。 「可以的。」 「啥,是真的!?」 面对眼神激动的赫萝,艾尔莎从容地回答说。 「只要你亲手汲水,劈柴,生火就可以。」 「……」 她又用那双蜂蜜色的眼睛看着赫萝,挺直脊背接着说道。 「不可怠惰。勤劳工作才能度过美好的一日。」 罗伦斯还在旅行商人时代时,艾尔莎就是个仿佛画中描绘的那种,认真到极点的女执事。当时还是个孩子的柯尔也与罗伦斯夫妇同行,教授给柯尔各种礼节的人就是艾尔莎。 赫萝在仪态举止方面的顽劣程度丝毫不逊色于自己的女儿缪莉,那时自然一直被艾尔莎叱责。 「罗伦斯先生,你把马栓在院子里了吗。」 「是的。」 「放好行李之后,我就给你们准备洗脚的水和餐食吧。请放心好了。没有炒豆子和庭院里拔来的草。」 最后的台词,是带着促狭语气说给赫萝的。 看着赫萝一下子把头拧到旁边的模样,罗伦斯有点怀疑这两人中,究竟谁才是活过了漫长岁月的贤狼了。 大规模的教会设施少不了接待前来拜谒的贵族或旅行圣职者。因此必定附设有住宿设施。罗伦斯夫妇现在就借用了其中一间屋子。把行李放下后,两人走到外面。 圣堂院落里的菜园旁,挽着袖子的艾尔莎正从井里汲水。 「洗过脚之后,就会感觉轻松许多。」 圣典里有好几处记载圣徒为贫者洗脚的故事,不过以赫萝的性格,她肯定不会对此有多感慨。 当她明显地露出一副气鼓鼓的模样,艾尔莎的视线转向了罗伦斯。 「夫妻关系很好是大好事,但你是不是有些过于娇惯自己的伴侣了?」 面对艾尔莎的叱责,他只好连连认错。 「快点,赫萝,凉水洗脚也很舒服的。」 罗伦斯在满满一桶水里洗净了手和脚,赫萝则摆出不情愿的表情,在附近一块大石头上坐下,然后一下子把脚朝罗伦斯伸出去。 尽管艾尔莎无奈的叹息声听起来是如此刺耳,罗伦斯还是给公主脱下靴子,挽起长袍衣摆下的裤脚,为她洗完了脚。赫萝嘴上虽然发着牢骚,实际体验一番后似乎也觉得很舒服,哪怕脸上依旧写着不高兴三个字,尾巴却已经开始左摇右摆起来。 「话说回来,你是一个人管理这个地方的吗,艾尔莎?」 要做饭就得先生火,说完艾尔莎便走向柴房,罗伦斯则主动请命替她担下劈柴的工作。让罗伦斯给自己洗了脚后赫萝好像很满足,她也没有再表示什么不满。 「你们知道山对面有个很大的集市吧? 村子的主人和圣堂的其他人员都到那里去了,等集市结束才能回来。他们要想办法把村里收获的东西卖出高价,还要尽可能以最低的价格买进用来越冬的物资。而我既不懂风土也没有人脉,于是就留守在这里。」 罗伦斯一面听她讲话一面劈柴。啪,啪,斧头把木柴劈开,发出悦耳的清脆声音。赫萝好像很中意这种响声,她把劈好的柴堆在一起,又勤快地把新的木头再摆到斧子下。 这副模样在罗伦斯眼里,怎么看都像狗儿和主人玩丢捡游戏的开心模样,但他当然保持了沉默。 「不过,一个人住在这里其实也很自在,这座大圣堂又很值得仔细打扫。」 这一番话充满了艾尔莎式的认真。罗伦斯听了不禁苦笑。 劈完柴,艾尔莎领着两人从屋外走进伙房。 「说来也真是惊人的巧合,你们两位是从纽希拉出来的,到底又是怎么来到了这里?」 她一面从伙房的柜子里取出火绒和打火石,一面问道。 「这个故事可就长了……我也想问,艾尔莎你为什么在这里?你住的村子到这里隔着相当的距离吧?」 「我自己都没想到会来到这个地方。原本是附近的教会说没有能认字的人,要我去帮忙。当时不过是临时确认教会拥有的资产和特许状都有些什么。那是今年夏天刚开始时的事情了。」 艾尔莎一边说,一边叩响打火石,很快就引燃了火。 见此,旁观的赫萝故意对罗伦斯说「人家多厉害呐」,罗伦斯则不悦地反驳说自己找不到打火的要领,也不过是最初几天的事情而已。 「而后,教会突然开始注重起自己的面孔和形象来,我当时听说这还和柯尔有关,惊讶之余,也有些能想象其中缘由。」 艾尔莎从罗伦斯搬来的柴火里挑出了容易点燃的几根,放进灶膛。 看起来她只是随意地把柴火丢进去,但罗伦斯发现,其实柴火有意地被垒成了容易引燃的结构,他不禁在心中佩服起来。 「我们来到这里也是因为这个。柯尔出发旅行时,我们的女儿缪莉也粘着他一起走了,最近不怎么能收到他们寄来的信,于是我们就想来看看情况。」 艾尔莎蜂蜜色的眼睛望着罗伦斯和赫萝,接着颇有意味似地苦笑起来。 过分呵护孩子的父母——她或许是在这样想。 罗伦斯干咳了两下。 「咳哼。然后,那边的事情结束之后,你又发现其他地方也冒出了同样的请求,最后就辗转到了这里,对吗?」 「大体是这样没错,不过两位刚才看到的那幅彩绘才是最大的理由。我们会在这里相遇,其实也并非机缘巧合啊。」 圣堂里的彩绘图画描绘了瓦兰主教领从兴起到没落的历史;炼金术师们,以及他们带来的那种犹如魔法的技术;还有那座如今不知盘踞着何种存在的诅咒之山。 「这个主教领通过种种关系找到我的时候,我曾经犹豫过。因为实在是太远了。但听到瓦兰主教领的起源故事,我又被引起了兴趣。心想着,或许能为父亲收集的异教神话里添上一个新的故事。」 罗伦斯夫妇第一次去访艾尔莎居住的村子,也是为了借阅她父亲收集的那些书籍。 「结果呢?」 她把铁锅架在灶上,又把水灌进水瓶,然后灵巧地耸了耸肩。 「结果就是你们来到了这里。你们不是说,带着一封阿提夫的主教托付的信吗?」 「……也就是说,艾尔莎,你就是那个遇到麻烦的代理主教阁下?」 艾尔莎放好水瓶,指了指自己的衣襟。 「是司铎。女流之辈能从执事变成司铎已经是很了不起的出人头地了。哪怕是临时的也一样。有丈夫,有孩子的人居然还能当上司铎,现在教会也真是顾不得那么多了。实在是找不到合适的人手,我这样的人都被拖了出来。」 艾尔莎虽然嘴上这样说,但她能读会写,以前还曾四处旅行,寻找适合托付村里教会的圣职者。个性认真又见多识广的她,大概原本就在村里颇有口碑,受教会倚靠也并不算什么偶然。 「可是,就算要向阿提夫的教会求助,假如讲明这里的情况,也只会招致对方起疑——居然让其他村里来的女司铎管理整个教会,难免让人猜测是要夺权之类。因此我就在心里自称是临时的代表者。这可不算是在说谎。」 在罗伦斯的印象中,艾尔莎是个一板一眼,做事循规蹈矩,甚至到了有些不通人情的地步,但看她最后露出恶作剧似的微笑,罗伦斯意识到艾尔莎真的变得更强了。 「你这副表情是什么意思,我多少也学会了一些为人处世的技巧啊。」 艾尔莎一面说,一面毫无顾忌地把盐和大蒜丢进锅里。她的动作相当麻利,也许在自己居住的村子里她也是这样,把家中管理得井井有条。 「你们两位喜欢炖菜吗?」 「里面有肉呗?」 听到赫萝这么问,艾尔莎耸了耸肩。 「是我们请来了两位,当然不可能强求两位在这里戒除肉食。」 「真是体贴呐。顺带一问,这里面是啥肉呀?」 「你不是狼吗?来时一定已经在路旁草丛中看到了吧?」 艾尔莎回答时的熟练模样让罗伦斯不禁产生了幻觉,好像她面对的不是赫萝,而是闹着说「今天吃什么?」的小孩子一样。 「是兔子呗!」 「这可是此地为数不多的名产之一。」 赫萝的眼神变得充满期待,尾巴也兴奋地摇个不停。 在食物面前她立马表现出了截然不同的态度,引得艾尔莎一阵苦笑。 「可是,真想不到你居然会请商人作为援军过来。」 罗伦斯对艾尔莎开口的时候,她正请赫萝出去找村民把兔肉拿回来。只要是为了肉,赫萝当然不会觉得麻烦,她一蹦一跳地离开了伙房。 在赫萝的眼中,罗伦斯就如她的猎物一般。倘若罗伦斯和别的女性独处,她定然要醋意大发,而且大发的模样还相当好笑。但看来对艾尔莎和罗伦斯间的关系,赫萝倒是没有怎么怀疑过。 「那是一片被称作诅咒之山的土地,邻近的村民连捡柴火时都会避开那里。就算请别的圣职者来,也只会让问题更复杂。不过,我想商人们既然在金钱面前不知畏惧为何物,他们一定能勇敢地深入森林,到山顶上去查清那里究竟有什么。」 这番话很能体现艾尔莎对商人的看法,不过并没有说错。 「也就是说,关于山上的东西,你自己也不知道详情吗?」 「是的。原本我到这里来的任务,是整理大圣堂的财产,确认拥有的特许状。要做的事情像山一样多,恐怕实在是无暇自己到山上去了。我想趁合适的机会从周围人口中收集信息,可这座大圣堂里的其他人尽是在别的地方修习了教会法学,并非出身于本地。而本地的居民们又有些忌惮我。」 一个不知从哪个偏远地区来此,四处收集当地异教故事的女司铎,恐怕的确会招来不少疑惑。人们会怀疑她是刚入行的异端审问官,甚至是企图潜入此地的细作或探子。 「其实就算是这座大圣堂的书库里,也没有留下多少像样的记录。论及详尽程度,恐怕还比不上从路边的旅舍问来的传言。虽然我觉得当时的人们必定是希望把这段故事流传到后世,不然,大圣堂中又为何会留下你们两位所见的那幅画呢?」 「历代的主教阁下们就没有调查过此事吗?」 艾尔莎耸了耸肩。 「枯竭已久的铁矿山,而且还是与异教传说相干的场所。最明智的选择就是当作这些地方不存在。不然被异端审问官盯上,肯定不会有什么好事发生。」 正所谓家丑不宜外扬。 「何况,除过我的好奇心之外,一大片土地得不到恰当利用,这也是现实中的一大问题。这片主教领的衰败是一目了然的,不是吗?只有把那些挖不出铁矿的山早日卖掉,用换来的钱开挖水井,整顿道路,居民的生活才会有真正改善。然而居住在这一地区的人们恐怕无人不知关于这片土地的传闻,他们必然会对交易有所顾虑。因此,我要寻找一位来自远方的商人。」 到这里,事情的脉络就同寄给阿提夫主教的求援信连上了。 罗伦斯不得不连连佩服艾尔莎的周密判断。 「因为来自远方的商人容易找到其他买家,这些买家从未听过什么山上的诅咒故事,或是有关这片土地的来龙去脉,对吗?」 艾尔莎只是露出微笑,并没有回答。 身为外来者的艾尔莎如何能被委以重任,独自照管这样广大的圣堂,罗伦斯现在明白其中理由了。 因为人人都对她感到放心,认为她能担得起留守的责任。 「我知道了。总之,关于去确认山里到底有什么的这件事,包在我身上好了。」 罗伦斯朝伙房外望了望,赫萝正抱着一串麻绳绑着的兔子跑过来。那一副傻乎乎的满面笑容,不禁让人怀疑她究竟是如何自称为贤狼的。 「因为只要有酒和肉,我们家的这位就一定会勤恳工作。」 艾尔莎耸耸肩膀,又把一些盐加进锅里。 嗜酒的人最喜欢浓厚味道的食物。 她似乎已经完全掌握了驾驭赫萝的方法。 用兔肉炖锅和一点点葡萄酒填饱了肚子后,罗伦斯与赫萝在艾尔莎的带领下走向大圣堂的宝物库。这座石头建造成的地下室看起来仿佛牢狱一般,四处还摆着许多用于辟邪的恶魔雕像,更让人感觉毛骨悚然。 走到最深处,艾尔莎拿出比手掌还大的铁钥匙,打开一扇厚重的铁制门扉。 「咱想起了以前见过的那个蛇洞。」 艾尔莎居住的村子里有一个关于巨蛇的传说,村中教会的地下也与巨蛇曾经的巢穴相连。 这个地下室里书架与书架相连,其中满满地塞着羊皮纸卷和各类文书,模样与那时的情景如出一辙。 「这就是全部的特许状了吗?」 「这只是其中的四分之一左右。因为主教领有许许多多领地,其中居民的缴税记录、所有权的证明等杂项占了大半。啊,这些书籍都是技术书。包括岩盐和铁矿的采掘法、精炼法等等。既然上面落了一层灰,看来已经是很久没有人翻开,成为无用之长物了。我打算把这些东西也卖掉。」 空间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霉味。赫萝打了好几次喷嚏,最后用长袍掩住了鼻子。 「而我想让两位看的东西,在这边。」 手拿着烛台的艾尔莎继续领着两人向前走。 吃饭时,艾尔莎把自己调查的全部关于诅咒之山的故事讲给了罗伦斯和赫萝,不过即便曾读过父亲留下的每一本涉及异教神话的书,她也仍然不能解开教堂彩绘背后的谜团。 而且,山林中盘踞着可怕怪物的传闻在世上并不少见。它们多半是杜撰的故事,或者换一种稍好听的说法,这些故事的背后往往都有某些目的。罗伦斯知道这种手法。 例如用『怪物出没,村民不能进入某片区域』当幌子,要求免除本来应当支付的税金,或是防备外人来夺取山林中的资源。这样的理由驱动人们编造出了此类怪谭。 大圣堂里没有留下任何有关被诅咒之土地的记录。因此,最初艾尔莎也曾以为人们是出于某些政治意图才散播了这样的故事,并且这种猜想确实很有可能性。 直到某一天,她为整理特许状走进了这座宝物库,并且发现了某件像是故意被藏起来的东西。 「你说的就是这个吗?」 艾尔莎揭开蒙布,展现在罗伦斯夫妇面前的,是一口堪称巨大,金光闪闪的钟。 「现在挂在钟楼里的那口钟是五十年前铸造的,我在当时的出纳账簿里发现了相关的购买记录。」 「那么,这就是再之前的旧钟了?」 艾尔莎点点头,用烛台点亮其他蜡烛,然后端着烛台照亮了钟的底部。 「请看这里。」 罗伦斯和赫萝一同蹲下身来细看,接着倒吸一口凉气。 「这……这是咬痕吗?」 钟的体积非常庞大,身材娇小的赫萝似乎可以整个人藏在里面。就在这口巨钟的下部,他们看到了并排开着的四个孔。 「看起来像是那样。你觉得呢?」 尽管塞不进拳头,但这些孔洞的大小足够轻松插进两根手指。只要是见过赫萝的獠牙,任谁都一定会产生如此联想。 「咱们狼,最不喜欢的就是金属玩意儿。」 说完,赫萝把鼻子凑近钟体上的孔洞。 「……味道倒是没……哈啾!」 打完喷嚏后,她用手抹了抹鼻子,接着又扯来罗伦斯的袖子抹了一通。 看来这味道相当令她厌恶。 「我也曾觉得,传说只能归于传说。不过看到这口钟在眼前,我自己都有些怀疑了。」 罗伦斯低头看着巨大的钟展开了联想。假如真有什么在这钟上留下了咬痕,或许那就代表旅舍老板的故事——人们潜入山中,然后再也没有归来——未必是编造出来的? 但他随即听到了一声含着无奈的叹气。抬头一看,是还在哼哼唧唧的赫萝。 「大笨驴。」 她用带着鼻音的声音说完,抬脚在钟上踢了一下。 「这钟不是一直吊在那样的高塔上呗? 怎么能被咬上一口?」 「啊——」 看到罗伦斯跟艾尔莎一同张着口却无言以对的模样,赫萝愈发无奈地摇了摇脑袋。 「鸟又没牙,就算是用爪子抓穿了,也不该留下四个洞。」 「确、确实是。鸟的爪子留下的洞应该是三个,而且在另一侧也会有。」 「再说了,咱看这洞也不是用狠劲儿开出来的。」 「为什么?」 罗伦斯刚一发问,立刻就被赫萝猛地在侧边肚子上揪了一把。 「疼! 你、你干什么啊!」 「就算不是汝这将军肚,捏一把也是要变形的。」 望着松开手的赫萝,艾尔莎颇为赞同地点着头说。 「确实,钟的外形一直是完好无损的呢。」 「要真用劲儿咬出了这样的大洞,这钟不是变形,至少也得出现几道裂痕才是。可是咱一点也没看出那种痕迹。再说,这些洞也不对劲。」 赫萝凑近被蜡烛照亮的孔洞,眯起一只眼睛来细看。 「到底是怎么变出这种洞来的呗?」 罗伦斯也试着再观察孔洞,却并不能明白赫萝究竟是什么意思。他只能看到金属钟体上歪斜地开着四个并排的孔,怎么看都像是犬类咬出来的痕迹。 可是,这口钟应该一直被悬挂在高高的钟楼上,何况要真假定钟上的洞是被咬出来的,也的确不能解释为何它的外形又未曾受损。 「倘若用最简单的想法,那就是这口钟跟传说根本是无甚关系……」 赫萝的推论是很合理,但她自己似乎都不怎么相信。 罗伦斯开口说。 「我们先不管这些奇奇怪怪的事情,总之,就假定是有谁在钟上留下了咬痕。」 两位女性都把目光投向罗伦斯。 「你觉得,自己跟这个对手的实力相比如何?」 明明没有风,蜡烛的火光却飘摇了一下。 或许,那是因为赫萝露出了胆大无畏的笑容。 「咱是贤狼赫萝。只要不是面对狩月熊,咱才不会简简单单败下阵去。」 寄宿在麦粒中,受人仰望的巨狼化身这样回答道。 那么,接下来的行动也就此确定了。 太阳落山,做农活的人们回到家中。晚饭后他们便不愿再消耗蜡烛,早早地上床就寝以备明日的劳作。 等到了这个时刻,赫萝露出了狼的面貌。 『汝大可以在原地等着的。』 『大笨狼。你都不知道自己有多容易跟人吵起来,怎么能放你一个人去。』 罗伦斯学着赫萝的口吻揶揄了一句,结果被不服气的赫萝用尾巴扫过身体。 这一扫让他差点倒在地上,但赫萝对罗伦斯的抗议充耳不闻。这时候,艾尔莎又对她说。 「请尽可能避免争执。如果真有什么人躲在山上,不与其主动接触也是一种选择。」 『这可得看对面。咱也希望能遇上通情达理的家伙。』 艾尔莎点点头,扶着罗伦斯跨在赫萝背上之后,又手握教会纹章说。 「愿神祝福两位。」 『汝还是和以前一样,好大的胆子呐。』 在古代的精灵面前,教会的神也是后来者。只是艾尔莎似乎已经习惯成自然,听到赫萝这么说,她眨了眨眼睛,然后露出苦笑来。 『汝抓好了。就是掉下来,咱也不会停下来捡汝。』 「只要你不耍坏心眼,我才不会掉下来。」 话音刚落,赫萝就像是故意似地一抖身体,然后飞奔起来。 罗伦斯回头时,看到艾尔莎正朝自己挥手送别。但此刻他顾不得别的,立刻紧紧抓住赫萝身上的毛发,匍匐在她的身体上。飞驰的速度越来越快,耳边呼啸而过的风声都盖住了她的脚步声。夜空中偶尔能窥见月色,罗伦斯借着这微弱的光亮环顾四下,发现暗夜中的芒草原野此刻变成了一片黑色的湖泊。 趴在赫萝背上,和她一同疾驰穿过这仿佛皮影般的世界时,他仿佛在一瞬之间窥见了赫萝生活的那片天地。 罗伦斯以为自己了解赫萝的一切,正如赫萝了解自己一样,然而归根到底,他挚爱的赫萝不是人,而是狼。 哪怕平时根本对此毫无感觉,这种时候也会强烈地体会到彼此间的差距。 不过——又一个念头浮出来。假如告诉赫萝,自己并不讨厌这样紧紧抓着她的皮毛,赫萝一定会害起羞来,还会摆出一副嫌弃又苦涩的表情让尾巴波浪似地抖动。想到这里,罗伦斯不禁笑起来,也能耐得住几分恐惧了。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的风暴声缓和了一些,他渐渐听到了赫萝踩在地上时轻盈的脚步声。 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四下已经变成了杂木林的模样。在林木远方还能看到月亮正藏在云中。似乎是到达山麓了。 据说从修道院到这里,骑马也要走上数个钟头,赫萝跑起来果真是神速。 「就这样大咧咧地走到人家的地盘里,不会有问题吗?」 假如山里有什么东西存在,罗伦斯觉得还是先观望一下情况比较稳妥。 『咱只闻到有普通的鹿之类。』 虽然趴在赫萝背上看不清下面的情况,但他知道赫萝正灵巧地穿过山岩之间。越过比较小的断崖或岩石的时候,几乎感觉不到什么颠簸。 就算嘴上说得让人害怕,其实她还是很在乎骑在背上的自己。这样看来,赫萝也真是不坦率。 「教堂彩绘上出现的那座山,你能找出来吗?」 『首先得到最高的山峰上去。从高处看,咱或许就能找到点什么。』 「说得对。」 话音刚落,赫萝就稍稍提升了速度。又或许这不是她有意为之,而是山道倾斜的程度愈发剧烈了。这险峻的山崖,人徒手攀登起来恐怕难于上青天,赫萝却保持着马在平地行走的速度。不管是从她的步伐、呼吸,还是起劲摇动着的尾巴都能明显地看出,这段登山路让她很愉悦。 赫萝的居所并不在城镇中。 幽深的山林才是她的栖身之处。罗伦斯心里明白这一点。 『咱们到了。』 最后赫萝停下脚步的地方是一片树木稀疏的区域。一眼看去好像出现在森林中的广场。罗伦斯努力让僵硬的手松开时,才发现自己抓住皮毛可能比想象得更加用力。接着,他小心翼翼地从匍匐在地的赫萝身上滑下来。 地面堆积了好几层落叶,踩上去软绵绵的,向下挖的话,似乎能挖出很肥沃的土壤来。 「这里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是曾经光秃秃的铁矿山啊。有这样好的环境,难怪不管打几口井都能涌出水来。」 轻轻踩一下落叶,结果滴溜溜地滚出来几颗橡子。当眼睛习惯了周围的昏暗,罗伦斯发现四周的树木竟都还没有多少年龄。 『未必。这山里到处都丢着含铁的石头,咱的鼻子闻见的全是讨厌的味道。等日头升高了,连汝肯定都能看出来周围不对劲儿的地方。』 说着,赫萝用鼻子轻轻拱了拱罗伦斯,大概是想要感受一些熟悉的气味。于是罗伦斯用手挠挠她的鼻梁,果然,赫萝的尾巴开始左摇右摆。 「诅咒……到底是什么虽然还不清楚,不过你说这里到处都是矿渣,那会不会诅咒其实指的是矿毒? 话说回来,这周围到处都是树,没有感觉到多少平静祥和,倒是……」 倒是有一种亡灵突然出现也不稀奇的氛围。 『唔。』 前一刻还在用鼻子蹭着罗伦斯撒娇的赫萝,这时候抬起了头来,用锐利的目光巡视周围。『咱现在还不知道这里的家伙是什么面目……但绝对是有的,咱能肯定。』 罗伦斯惊讶地望向赫萝,发现她正示意自己去看四周的森林。 『这地方,树木的种类不对劲。』 「种类?」 『倘若是单纯放着不管,山上不会长出这样的林子来。因为四下的树全都是在冬天落叶结实的品种。而且,从山脚下开始就全都长得规规矩矩的。』 能结种子的落叶树可以当作很好的薪柴,也能变成蘑菇的苗床,而且,假若它们生长得呈现出整齐划一的模样——那就只有一种可能。 「是人为种下的? 这里不是自然地恢复成次生林的吗?」 『恐怕没错。而且,放眼一望全都是如此。咱以前从没见过这样的光景。』 赫萝望着森林度过了几百年,她似乎意识到了这座山的奇妙之处。 『论道理,要让这样大的范围重回绿色,放着不管得花上数百年的时间。汝不是说这地方几十年前才变成秃山呗?那就肯定是有人在照管这里。』 「会不会是村民们?」 她用巨大的吻朝罗伦斯喷了一口气。 『那就需要蚁群一样多的人工。更何况,人类还稍微聪明些,大概不会做出这种全按照自己的喜好来种树的傻事。满山都种遍同一种树可不好。』 自己的喜好。这种说法很让罗伦斯在意。 「这么说,你猜出是谁种下这些树了吗?」 『而且那副怪画的谜团也有一部分解开了。』 赫萝不满地哼了一下,接着用责怪的眼神看着罗伦斯说。 『咱觉得,先前那港镇里的画果然还是得返工才行。画画的时候不认真,就没法儿把正确的故事给流传到后世去。』 她居然还没放下那肖像画的事情吗,罗伦斯一面有些无语,一面追问道。 「你说解开的谜团,是指山顶上的那张脸,还是说其他的?」 『是那脸旁边的天使们。看来那不是汝辈说的天使之类。』 「可是它们有翅膀啊。」 『就是因为画得不像样才会被认成翅膀,其实错得远。』 捧起神的面容的那些形象,它们的背上生着类似翅膀的东西。可如果那不是翅膀呢? 罗伦斯望向赫萝,而森林之王接着说道。 『那是松鼠。汝辈在画里错认成翅膀的,是松鼠背后的尾巴。』 那一瞬,罗伦斯也终于认清了这片森林的模样。为何短期之内这里冒出了如此数量的树木,为何这些树木又都是会结种子的品种?这样的问题在他心中浮现出来。 『松鼠们最擅长在地上挖洞把树种子埋进去。而且还会在嘴里塞上一堆种子到处跑。看来这家伙的活儿干得不错。肯定不会有问题了,种下这片森林的,就是松鼠。』 充满谜团的传说,忽然有一部分被些许光芒照亮了。 可是,还有别的疑点存在。 「假如是松鼠,那也没法解释钟上的咬痕啊。不对,该不会,那是松鼠的爪痕?有这样的可能性吗?」 『汝是说有个力大无穷的松鼠把那钟捏出了几个洞? 松鼠的小手要是能钻出那种洞来,那身子恐怕要有山一样大了。』 罗伦斯一点也想象不来这副模样。何况这依然不能解释为什么那口钟通体没有变形,甚至连裂痕都没有。 「最快的办法似乎就是找出那只松鼠来问一问了……你能知道它在山里的什么地方吗?」 『到处都是铁的臭味,咱的鼻子现在不灵光。不过,既然这山上到处都是它的粮食,它自己也肯定躲在其中的某处。咱要是能长吠一声就可以把它喊出来,声音能一直传到山的另一边去。』 山麓开外隔了一段距离就是村落。也许是水质不好的缘故,村里没有多少农田,但人们利用丰富的草地畜养着绵羊和山羊等家畜。要是传来一声狼的远吠,他们的生计毫无疑问就会有麻烦了。 「还是把那当作最后的手段吧。」 『那就得老老实实地到处找了。不过,咱哪怕就只是睡在这儿,对方也肯定会发现。』 某一天,满是美食的乐园里突然出现了一只巨大的狼。 站在松鼠的角度上,它的确至少会来问问访客究竟是有何贵干。 「也就是说,今晚要露宿?不过我没有准备东……呜哇!?」 罗伦斯还没说完话,就被赫萝用尾巴卷住翻了个身,然后背向下落在柔软的皮毛上。 『能睡在咱的皮毛里,汝还有什么不满呗?』 那对硕大的红眼睛和獠牙就在自己面前。 罗伦斯一眼就能看出赫萝现在心情很好,可是这副情景在旁人看来,恐怕就是可怜的旅人即将被吞食的场景了。 「说起来,咱们第一次遇到艾尔莎的时候,也是这样在外面熬了一夜啊。」 当时艾尔莎居住的村子同附近市镇起了纷争,卷入事件的罗伦斯和赫萝逃到森林里,在那里过了夜。 他带着怀念之情轻抚赫萝的尾巴,结果却被尾巴的毛在脸上一拍。 『居然在咱的皮毛里谈起了其他女人,汝真是胆子不小呐。』 罗伦斯背靠着赫萝柔软的腹部,听到身旁传来雷云轰鸣似的低吼声。 「今晚看来会很冷,我想让你热乎一点比较好。」 『大笨驴。』 她蜷起身体,用鼻尖拱了拱罗伦斯。 恶作剧一阵之后,赫萝心满意足地哼了一声,接着放松身体,伸展开四肢,耳朵愉快地抖动起来。 『的确是隔了好久了呐。』 赫萝看起来心情好极了。 在纽希拉时,她会不时寻找事由变回狼的模样在山间游荡,不过那时罗伦斯很少同行。而且纽希拉有众多客人,人们不时就会进入山中,赫萝并不能频繁地这样做。 罗伦斯被她抱在怀中,不禁开口说。 「我以前以为你不喜欢这样子的。」 人是人,狼是狼。 一直以来,这个历然的事实都被两人有意回避着。 赫萝先是抬起头,随后又像是变了心意,再度把脑袋搁在落叶形成的柔软地毯上。 『这取决于咱的心情。』 她的红眼睛微微眯起来,这大概是自嘲的笑容了。的确,赫萝在纽希拉心情不好的时候,也会变回狼的模样泡在温泉里。 「只有公主才有这样任性的特权啊。」 他一边说,一边轻抚赫萝的皮毛,很快她的尾巴尖端就愉快地摇摆起来。 『汝呀,真是个大笨驴。』 赫萝无奈似地说完,闭起了眼睛。 罗伦斯笑了笑,自己也放松身体,沉浸在赫萝的皮毛之中。 温暖,又带着森林气息的皮毛裹着身体,转瞬之间就让他沉入了梦乡。 ——只要在山里睡一夜,潜藏在山中的人物就会察觉状况主动前来。赫萝的想法果然是对的。谜底揭晓是在一夜过去的第二天。罗伦斯被她领着到了一片没有被矿毒污染的沼泽边,升起了篝火,正要烤熟抓来的野兔。 前一刻还摇着大尾巴关注着野兔的赫萝忽然猛地一抬头,不等罗伦斯说什么就跑了出去。动作与她带罗伦斯来到山顶时完全不同,宛如一阵狂风般卷起落叶,转瞬之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俊敏的程度不愧为森林中的捕猎者。 罗伦斯呆站在原地惊得说不出话来。但想到赫萝不可能在山里迷路,更不可能忘掉还没吃到嘴的烤肉,他决定继续回到烧烤工作中,并且先行享受一下滴着油的兔腿。 就在这时—— 沼泽旁边的山崖下倏地冒出了赫萝的耳朵尖。随即,她巨大的躯体也一跃而出。 「喔喔,你回来……啦?」 赫萝的嘴里叼着一只他从未见过的松鼠。 『这家伙是来偷看咱们的。』 即便她把叼着的松鼠放下来,松鼠依旧蜷缩成一个球。 和身体一般大小的独特尾巴颤抖着卷在头上,好像人双手抱头一样。 这只松鼠站起来恐怕比罗伦斯还要高一些,不过,如今怎么看都像是一团圆圆的皮毛。 「它能听懂话吗?」 『喂。』 被赫萝用鼻尖拱了一下,松鼠才惊恐地抬起头来。罗伦斯一看到那双眼睛立刻就发觉了其中的理性光芒。 「我们不是来这片森林中胡作非为的。」 松鼠那小得不成比例的嘴巴只是动了动,却没能说出话来。 「当然,这只狼也无意于加害你的性命。」 松鼠闭住口,偷偷瞄了赫萝一眼。 『这可取决于汝自己。』 一看到赫萝露出的尖牙,松鼠顿时又被吓得缩作一团。 「喂。」 罗伦斯责备了赫萝一声,结果她鼻子一哼,坐在了松鼠对面,罗伦斯的身后。 松鼠这才稍稍抬起头,看着罗伦斯开了口。 『您……是人类吗?』 为什么会和狼在一起,它似乎是想这样问。 「我原来是旅行商人,现在开了一家温泉旅馆,我名叫克拉夫特·罗伦斯。」 罗伦斯说完,朝松鼠伸出手去。松鼠圆溜溜的眼睛在他的手和脸上打量一番,才战战兢兢地也伸出了手。那只手比身体小得多,不过仍然比罗伦斯的大了一些。 握手时,罗伦斯有意确认了一下,发现和钟上的洞相比,它的爪子还是太小了。 「请多关照了。然后,那边的则是……」 罗伦斯有些难为情地干咳了一下。 「是我内人赫萝。」 那时他才第一次知道,原来松鼠也能露出目瞪口呆的模样。 惊讶到几乎要昏厥的松鼠终于回过神来。 『人、和狼……人居然和狼——!』 它看着罗伦斯和赫萝,激动地说。 如果罗伦斯没有看错的话,这只松鼠又大又圆的身体一蹦一跳,应该是在表露着它的欣喜之情。 『那么,人和松鼠在一起也不是白日梦了呢!』 这次轮到罗伦斯惊讶了。他不由得回头一看身后的赫萝,结果发现赫萝也像是被引起了些微兴趣。 『诶嘿嘿,啊,不过,我这样的松鼠想要和师傅在一起,实在是太自不量力了……可是可是……』 松鼠搓着双手,尾巴缩成圆圆的一团。 ——占据着被诅咒的山岭,将侵入者一一变作亡魂的人物。 怎么看都不像是它。 「请问——」 罗伦斯朝松鼠搭话,松鼠才如发条般挺直身体,眨了眨眼睛。 『这、这可真是失礼了。』 它刚一缩起身体低头行礼,却又比低头更快地,猛地抬起脸来。 『啊,对、对了! 现在不是做这种事的时候!』 松鼠的尾巴鼓了起来,比身体还要大,它蹦蹦跳跳地说。 『请快点把火灭掉! 不然山里的天使大人就要发怒了!』 山里的天使。这个字眼很让罗伦斯在意,但松鼠的表情看起来的确是慌张极了。 既然之后还要向它询问别的事情,罗伦斯决定先听从它的指示。 「我知道了。赫萝。」 被罗伦斯叫了一声后,赫萝不情愿地叹了口气,张大嘴吞掉整只被烤熟的兔子,又把前爪伸到沼泽地里,刨起水花浇灭了篝火。 『这样就行了呗?』 『是的,是的,我想这样就没事了。』 松鼠安心地松了口气,接着用抱歉的神色对罗伦斯说。 『然后……可不可以请两位也离开这座山呢。不然山里的天使大人可能还是会发怒。』 这次,罗伦斯没有放过这个再度出现的关键字。 「那位山里的天使大人,是不是长着满面的大胡子?」 松鼠愣了一下,然后歪着脑袋说。 『不……我没有见过天使大人的面。两位看到过天使大人吗?』 「……」 对话的焦点似乎无法重合。在这座山里种下树木的几乎毫无疑问就是眼前的松鼠,大圣堂里的奇妙绘画中,站在那张怪异的脸旁边的人物恐怕也是它。 莫非那张脸并不是山里的天使? 「在山里种下这些树的人,就是你吧?」 『哇,是的! 是的! 虽然这里曾经是光秃秃的山,什么都没有,但是现在已经恢复成这样了! 我想师傅也一定会夸奖我的!』 松鼠露出一副开心的模样上下抖动身体。或许它自己其实是想要跳起来的?罗伦斯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座山里到处都滚落着橡果,放眼望去尽是它喜好的树木,住在这样的地方,它恐怕早就吃得超重了。 但这不重要,罗伦斯想问的是另一件事。 「你从刚才开始提到了好几次『师傅』,这位又是?」 『师傅是把我收下当弟子的人。』 原来松鼠的脸也可以露出开心的笑容来。 对方的笑容看起来实在是幸福极了,甚至都让罗伦斯也传染上了一两分。尽管自觉有点问不下去,但要解开谜团,恐怕罗伦斯必须得从这只松鼠的口中挖出一点什么来。 「你的师傅……是人类吧?他是山里的什么工匠吗?」 『是的。师傅被别人叫做炼金术师,拥有很强大的力量。』 罗伦斯望着开心的松鼠,倒咽下一口唾沫。 流传在大圣堂中的传说故事,看来并非完全是杜撰出来的。 『您也是炼金术师吗?』 松鼠的问题听起来纯真无邪,却让罗伦斯紧张起来。 眼前的非人者开朗,可爱,还有点傻乎乎的。 面对它认知中的伙伴是这幅态度,而面对外人,它又会突然豹变地露出尖牙来。在那些迷路到森林中遇到怪物的故事里,如此情节比比皆是。 假如贸然回答说自己不是炼金术师,也许它就会突然用爪子……就在罗伦斯犹豫的当下。 『咱们现在很赶时间。汝要是不把知道的全都说出来,就会跟刚才那只兔子落得同样的下场!』 赫萝上前一步,露出满是尖牙的嘴逼问道。 松鼠瞪大了黑色的圆眼睛,几乎被吓得向后翻倒过去。赫萝散发出的威胁感对它来说太强烈了。 「喂,赫萝。」 罗伦斯慌忙上前阻劝,却被赫萝用那赤红的眼睛盯着告诫道。 『大笨驴。汝想想关于这座山的故事。进山的人若是都成了不归之徒,把他们埋葬的又是何人?这里不就有个最擅长打洞埋藏食物的家伙呗!』 非人者不是人。正如人和狼之间般界限分明。 赫萝比罗伦斯更认真地考虑了他所担心的东西。究其原因,毕竟她并非人类。 换句话说,赫萝是在保护他。意识到这个事实的罗伦斯感到有些悲哀。 『我、我并没有,做过那种事情……』 松鼠把头埋在落叶里,战战兢兢地说。 『我、我只是,那个……装成熊的样子,吓唬了一下进山的人而已……』 有句俗话叫『顾头不顾尾』,形容的正是眼前这只尾巴抖得一刻不停的松鼠。 赫萝既然能识破人的谎言,自然松鼠也瞒不过她的耳朵。 「怎么样?」 罗伦斯把视线转向赫萝,结果她从鼻子里发出叹息声来。 『它若是回答说装作狼的样子,咱还真打算把它一口吞掉。』 『我绝、绝对没有那样……』 松鼠眼看就要哭起来了,那双眼睛激发了罗伦斯的保护欲。 「赫萝,你别再吓它了。」 『哼。』 赫萝的模样大概的确有几分装出来的凶神恶煞,但对以收集树果为生的松鼠而言,就算没有这种故意,她的獠牙也足够恐怖了。 「内人刚才失礼了。」 『……』 罗伦斯再度伸出手,松鼠困惑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赫萝。 「我们是受教会之托来到这里的。教会听闻与这座山相关的诅咒传闻,希望我们能探明真相。」 松鼠抓住罗伦斯的手,颤颤悠悠地爬了起来。它的表情看起来很不安,但不是因为罗伦斯刚报出的教会之名,而像是纯粹为赫萝感到恐惧。 『这是说,要、要让我……从山里面离开吗……?』 松鼠小小的手在胸前合十,用乞求似的目光看着罗伦斯。 到这里,罗伦斯忽然明白为何赫萝会不高兴了。 原本赫萝就不怎么愿意到这山上来。至于原因——因为她早就明白,和山里有关的传言假若是因非人者而起,那么发展到此种结局的可能性就相当高。 再回头一看赫萝,她满脸苦涩地把头扭到一旁,看样子是表示『汝瞧吧』。 可是,罗伦斯在来时的路上就已经对赫萝讲过。『假如到山里去的是别的人,事情恐怕会变得更糟糕』。 他咳嗽一声,面向惶恐的松鼠开口说。 「请安心吧。我内人赫萝也是曾在某个村子的麦田里生活了数百年,后来被人们赶出来的。我是融通世间的商人,她又是一度享有贤狼之名的,极其重视品行的狼。我们只希望能查清和传说有关的事实,然后站在你身边,尽最大可能帮助你。」 在松鼠的眼里,这对组合应该很是奇怪。突然出现的人类,以及被人类称作是妻子的巨狼。 或许对方不会相信这番话。罗伦斯在心中怀疑道。但松鼠却突然吸吸鼻子,接着笑了起来。 『我闻味道就知道两位有多亲密了。两位一定不是坏人。』 居然还有这回事,罗伦斯不禁嗅了嗅自己衣服上的气味,不过什么都没有发现。至多是因为昨晚在赫萝的皮毛中睡觉,他沾上了一些赫萝的味道而已。 结果他又被赫萝戳了一下脑袋。 『汝的鼻子还挺灵光嘛。』 松鼠眨了眨眼,再次畏惧地缩着肩膀低下了头。 『但是,咱跟这人不是关系好,只是他一直抱着咱不松开。』 大概是松鼠的话让赫萝心情相当不错,她不住地拱着罗伦斯的头和脊背。罗伦斯从那条大尾巴中看出来这一点,便任由赫萝对自己撒娇。 『然后,汝叫什么名字?』 等赫萝满足后,她又对松鼠开口询问道。 松鼠连忙眨眨眼,点头回答说。 『我、我叫做塔妮娅。』 『这名字倒是有趣。』 罗伦斯也认为这是个很可爱的名字,看到松鼠那副开心的笑容,他觉得除了这个名字外,好像真的再没有第二个名字能如此般配。的确是个很好的名字。 『这是师傅给我起的名字。他说,这个名字非常非常符合我变成人的模样。』 它能变成人吗?正在罗伦斯暗自惊讶时。 好像一阵风吹过,罗伦斯发现自己眼前出现了一个少女。面容安稳大方,栗色的卷发一直到腰际。 「您觉得如何呢?」 她露出纯真无邪的笑容。但罗伦斯的表情之所以僵硬抽搐,并不是因为塔妮娅毫无防备地展现出了人的模样,而是因为他意识到,炼金术师赋予她这样一个柔软而有弹性的名字,绝非仅仅是因为她的笑容。 也是因为,他已经听到了身后赫萝发出的可怕低吼。 『咱可是赫萝,贤狼赫萝!』 露出獠牙的赫萝吓得塔妮娅又一次朝身后翻倒,变回了松鼠模样。 罗伦斯知道赫萝为何发怒。 塔妮娅在这森林中看来是吃下了不少树木结出的丰饶果实。 这些丰饶的果实在她身上产生了作用,让她具备了赫萝所没有的东西。 塔妮娅已经对赫萝产生了彻底的畏惧。直到罗伦斯对她说明『异性在人类面前露出不穿衣服的模样,就等同于在诱惑对方』,她才镇定下来。 赫萝的怒火实际上是出于别的某些原因,但她自己似乎也有所自觉,知道这种怒意实在是痴傻。当塔妮娅对她道歉,说明自己不是故意要诱惑罗伦斯之后,她勉勉强强地表示了接受。 这样就算是一件事尘埃落定。话题也转向了问题的核心,与这座山有关的秘密。 『师傅他们是某一天,突然出现在山里的。当时人类离开这座山还没有过多少时间,我也才刚刚开始种下树果。』 塔妮娅走在两人前方,要带他们到据说是故事当初发生的地方去。 『那个时候有人来挖山里剩下的铁,我很困扰。因为好不容易发芽的树苗都被他们连根挖掉了……』 她软软的大尾巴无力地垂下来。 『但是,师傅告诉我说,种树是一件非常好的事情,以后我也应该一直坚持下去。因为这山里有天上掉下来的天使,虽然天使现在在睡觉,可是如果山上的树木消失了,他就会非常非常生气。』 这应该是和堕天使有关的传说,但是没有树木就会发怒的天使——罗伦斯有些难以想象此种情景。 『然后师傅还说,因为不能让天使变得更生气,所以要想办法让人们都知道这些事情,而且,还要阻止他们再进到山里来。』 塔妮娅有些艰难地翻过面前的一块岩石。 看来,她之所以被赫萝轻松抓住,也并不完全是因为赫萝优秀的猎手直觉。 『后来,师傅他们不知道从哪里运来了炭,从山里剩下的石头中变出铁来,做了一扇很大的门。我一直看守它到现在。』 「门?」 『是的。再走一小段路,就可以到那扇门的地方。』 作为松鼠,塔妮娅当然用四只脚走在山道上。但每当她走动,软绵绵的身体就会一颤一颤。这种背影总使得罗伦斯想起刚才她的裸体模样,继而越发不得平静。 考虑到身后的赫萝似乎正在低吼,他必须得努力移开视线。 『师傅从那扇门里叫出了天使,让人们知道了天使生气的模样。我虽然没有直接看到天使大人,但是……嘻嘻,大家慌里慌张的样子真的很厉害。师傅是伟大的炼金术师。』 塔妮娅回头看着两人,开心地笑着说。 塔妮娅似乎是从遥远古代起就住在这附近的松鼠,人们为铁矿蜂拥进入山里后,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居所变成荒山。 后来铁矿枯竭,人们不再前来,她便勤快地在山里种下树果,没想到此后又有人打上了矿渣的主意,塔妮娅的努力再次被践踏。 就是在那个时候,一伙炼金术师出现并帮助了她。 故事的经纬似乎就是这样。 「那位天使大人,莫非也对教会的钟做了什么?」 罗伦斯话音刚落,塔妮娅便站住脚步回过头。 『是的! 我吓了一大跳! 天使大人从门里出来之后,降下了天罚之光!』 天罚之光? 「他没有咬什么东西吗?」 『咬?』 塔妮娅歪起脑袋,吸了吸鼻子。 『不知道……也许只是我没有注意到而已。但是,师傅把门打开之后,天使大人就带着眩目的光芒出现了,我记得当时钟楼下的人们立刻骚动起来。再然后,教会里的大人物跪在了炼金术师们面前。以后进到这个山里的人真的变得少了很多很多,就和师傅说的一样。』 这已经完全同圣徒传记混为一谈了,听起来怎么都像是传说故事一类。圣徒伴随着光芒从洞穴中走出,治好扩散在人间的疫病等等。 可是,炼金术师从铸造的大门中召唤出天使,对教会钟楼降下天罚之光,令人们惶恐不安——真有如此情节的故事吗?倘若是说炼金术师能操弄雷电倒还更可信一些。那样至少能把空中落下的堕天使当作是一种比喻。 「另外还有一个问题,你的师傅……也就是,那些炼金术师们,为什么会到这座山里来?」 『师傅他们好像是在调查天空。』 「天空?」 『所以,他们白天制作天使大人的门,夜里一直在观看星空的模样。我觉得,他们肯定是在寻找天使大人从天上落下来的位置。』 塔妮娅露出纯真无邪的笑容。 这一番叙述的确能和先前获得的信息吻合。但是,罗伦斯依旧有种不可解的感受。 毕竟炼金术师比商人更不敬畏神。如果要说世上有谁不信神的程度无人能比,第一个浮现在人们心中的回答,必定就是炼金术师这个字眼。 怎么可能。这些炼金术师们怎么可能竟然在天空中寻找起了天使的居所? 「你的师傅们,现在在哪里?」 被罗伦斯这样一问,塔妮娅的表情突然黯淡下来,毛茸茸的大尾巴也显得无精打采。 『不知道……。师傅们好像在调查世界各处的天空,不久之后他们就又踏上了旅程。但是我本来希望他们能一直留在这里……。因为,不管在什么地方,天空看起来不都是一样的吗?』 塔妮娅抬头望向天空。今天,天上依旧是有些阴沉沉的模样。 她叹了口气,又继续向前走去。 『门就在这前面了。』 罗伦斯踩着厚厚的落叶,往她的身后追赶。 走在更后方的赫萝始终一言不发。 『到了,请稍等一下。』 塔妮娅小跑着上前,灵巧地拨起地上的落叶。 这时,赫萝忽然一跃到罗伦斯身前,猛地吹出一口气来。 『呀啊!?』 一阵狂风吹得塔妮娅柔软的身体都泛起波动,也把落叶一下子吹到了两旁。太乱来了——罗伦斯还没来得及在心中抱怨,首先被落叶下边的东西惊呆了。 「这就是,门?」 那是一块很大的圆盘。通体是泛着钝色的铁质,直径约莫和罗伦斯身高相同,表面朝内凹陷,上面还有精细的雕刻。难道这就是大圣堂画作中,那张怪异的脸的真面目? 可是……罗伦斯迟迟不能下定论。因为,门上的雕刻是一位少女的模样。 『这就是汝说的天使呗?』 得益于其直径,门上的少女显得栩栩如生,宛如真的是嵌在上面一样。看那长长的的头发,温柔恬静,仿佛静静沉睡的闭眼面容,与其说是天使,倒是更适合用圣女二字来形容。 『不,这位是师傅的大弟子。』 塔妮娅一下子抬起巨大圆盘的一端,把它立了起来。让罗伦斯惊讶的不是塔妮娅那与外表不相符的力量,而是他本以为这扇『门』应该会盖着某个延伸到地下的东西。 但实际上,它似乎单纯只是一块圆盘而已。 赫萝凑近圆盘想嗅上面的味道,转到圆盘背面后,她露出一副惊讶神色。 『汝哟。』 朝罗伦斯叫唤一声后,赫萝又对塔妮娅使了个眼色,要她把圆盘翻过来。 「啊。」 是一个满面胡须的男性面孔,表情严肃,占据了整个一面圆盘。 『这边是召唤天使大人的时候刻上去的。』 塔妮娅用明快的语气介绍道。赫萝和罗伦斯则无言地对视一眼。 这样,教堂彩绘上的登场人物就已经齐全了。 『但是,之后因为不再需要天使大人从门里出来,所以就在反面雕上了大弟子的样子。』 「……不让天使从门里出来,和这个少女又有什么关系?」 『因为大弟子虽然有人的外表,但和我一样并不是人类。她是一只猫,是从非常遥远的南方,只有沙子的世界来到这里的。』 『呵。』 又是一个非人者。赫萝表现出了一些兴趣。 不过,既然炼金术师的同伴中有非人者,那么他的确不会为塔妮娅在山里而惊讶,当然也有可能出手帮助她了。 『天使大人有羽毛。所以,据说可以被猫震慑住。』 在塔妮娅笑眯眯地讲述故事时,罗伦斯已经为这副少女的雕刻折服。这副精巧的雕刻不仅有作为艺术品的美感,还让人感到其原型——那位少女所散发的幸福气氛。 与非人者作伴的,人类炼金术师。 话虽如此,为了震慑带有羽翼的天使而雕上一只猫,这种说法实在是有点牵强。 他感到自己心中的一股兴奋——或许能一窥天使之存在的兴奋——正在迅速冷却。圆盘是一扇门,门后有天使。这恐怕是编造出来的故事。 毕竟,炼金术师为何会雕刻上他所谓的首席弟子,化身为少女模样的猫。罗伦斯心中有一个更简单的猜测。 『然后,这下面可是有天使呗?那家伙不是虫子?』 赫萝挖着圆盘覆盖的那片土地,嫌恶地说。先前在两人露营生火时,她曾经翻开石头想找能坐的地方,却被虫子吓得几乎跌倒,并且发出可爱的尖叫声。这样的事情还发生过不止一次。不过,归根结底,赫萝对虫子的嫌恶和城里的少女稍有点不同,她只是不想让尾巴带上跳蚤和虱子而已。 『不……并不是在地底下。这就是全部了。只有这个门。』 『唔?』 「古代异教徒的故事里经常有这种事。高举起磨亮的青铜镜,就会打开一扇窗户,通向神的世界之类。」 罗伦斯说完,又把目光转向塔妮娅。 「塔妮娅,你一直都在看守这扇门吗?」 『是的,每天我都会打磨它,而且……』 塔妮娅慢慢把圆盘放下,然后手伸进附近的岩缝中,拖出来了一条陈旧不堪的麻袋。袋子里装着凿和錾。 『还要让看守天使,不让他跑出来的大弟子变得更漂亮。最近,我在她周围刻了一些花朵的图案。』 罗伦斯这才注意到,雕刻在圆盘上的少女看起来之所以带着华美气质,正是因为周围有周围花朵纹路的映衬。这些花朵纹饰非常细致,交给没耐性的赫萝来做,恐怕她坚持一天之后就要放弃不干了。 这个时候,另一个点在罗伦斯脑海中同已有信息连了起来。 有关这座山的传说之一。 亡灵们至今仍在矿山中不断挖掘,每夜都能听到它们发出的声音:啪——,啪——。 「该不会,这些工作你都是在晚上进行的吧?」 『是的。因为如果被人类发现就会有麻烦了。』 塔妮娅露出一副自信十足的模样,罗伦斯则朝赫萝瞥了一眼。 赫萝哼了一声,似乎是不知该说什么好。 「先把这些放在一边。塔妮娅,你不知道这扇门的开启方法,对吗?」 『嗯。不过,师傅说过,等我变得更擅长雕刻,他们就会再回来到这里。在那之前,我要保护好这扇门,还要让山上增加更多绿色。』 塔妮娅手中的凿和錾已经用得相当旧了。那条麻袋大概也是炼金术师当时交给她的,如今已经腐朽得几乎不能发挥盛装物品的作用。 从旅舍收集的传说故事,以及艾尔莎在大圣堂中找到的与钟有关的记录来看,塔妮娅和炼金术师的相遇,恐怕是五六十年前的事情。 人的一生并没有多长。若是那炼金术师还没得到传说中的贤者之石,踏入不老不死的境界,他必定再也不能回到这座山上来了。 罗伦斯在说出这番话前打消了开口的念头。 赫萝现在就在身边,更何况他也不想抹掉塔妮娅的笑容。 「这些花朵的装饰这么漂亮,将来你的师傅肯定会夸奖你的。」 这句话让塔妮娅竖起尾巴,当场开心地跳了起来。 之后罗伦斯夫妇又向塔妮娅询问了一番,结果从她口中得知了两件事:炼金术师当时并没有向她过问多少。以及,圆盘的确只是一个大铁块,似乎终归是没有什么奇妙的机关。 罗伦斯看着塔妮娅在圆盘上雕刻的时候,赫萝又在周围嗅了一圈,但什么都没有发现。隐藏在山中的堕天使恐怕终究是子虚乌有的传说。 于是,等到日暮时分,罗伦斯夫妇下山了。 塔妮娅一直把他们送到山麓,还用树皮做了一个篮子,装满了橡子送给他们。这种童话故事一样的情节让罗伦斯不禁发笑,但塔妮娅大概是觉得山岭的未来就取决于罗伦斯夫妇,所以至少也要表达一番心意。 昏暗夜色中,塔妮娅独自一人返回山上。她的背影让罗伦斯有些心酸。 在罗伦斯的祖父出生之前,塔妮娅应该就已经独自生活在这座山上了。 而今她一直在等待着那个她所倾慕的,被她称作师傅的炼金术师,同时还与这座山一同被时代的滚滚浪潮作弄。 『汝哟。』 赫萝静悄悄地奔跑在山下的森林中时,忽然对罗伦斯开了口。 「怎么了?」 结果她却没再说什么,罗伦斯也没有追问下去。与她共度了漫长的岁月,哪怕再被她说是迟钝,他也知道赫萝心里在想什么。 至少,要让塔妮娅今后也能静静地在那座山上等待炼金术师归来。 就算赫萝不说,罗伦斯也是这样的打算。 「松鼠的化身?」 回到大圣堂后,艾尔莎拿出了中午烤的面包来款待两人。 看到罗伦斯背回来满满一篮橡子,她开玩笑地说了句『磨成粉掺进面包里,伙食费就可以有盈余了』,结果让赫萝颇为恐惧。掺入橡子粉的面包之难吃,连狼都要面露畏惧之色。 「原来如此。那座山上还有这样的故事啊。」 听完罗伦斯的叙述之后,艾尔莎静静说道。 「只是,虽然大体明白了教堂彩绘中出现的人物……那口钟的谜团却仍然没有解开。」 赫萝大口大口地嚼着面包,急忙咽下去之后,又问道。 「汝打算把那座山怎么着?」 她的眼神和平时与艾尔莎交谈时的眼神不一样。 看起来像是发怒,内里却好像还隐藏着什么。 至于那是什么——那是她早就看饱了的,生活在月亮与森林之时代的那些存在,在人类社会的灯火照耀下失去栖身之处后走上的末路。 「如果我装作没有注意到那片土地上的存在……如果我这样做,你会满足吗?」 空旷无人的大圣堂中,用来招待客人的餐厅。奇长无比的桌子一角,罗伦斯等人正坐在那里。晚餐桌上摆着一个盛着水的玻璃缸,蜡烛的灯光映照在水波上,让整个玻璃缸都闪闪发光,放射出惊人的明亮。 三人间的沉默似乎有一种难以想象的重量,与这种明亮恰成对照。 罗伦斯盯着明晃晃的玻璃水缸,开口说道。 「只是,艾尔莎。就算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回到村里,那座山也不可能凭空消失。恐怕迟早还有其他人要把它摆上刀俎之间。」 艾尔莎闭上眼,叹息似地回答道。 「这真令人遗憾。」 赫萝没有再继续同两人争执,她把不满发泄到了面包上。 那座山因为有塔妮娅辛勤照料的缘故,已经在不知不觉间恢复了绿意和丰饶。若不论诅咒的传闻,它毫无疑问具备地产所应有的价值。 「如果把那座山卖掉,这个主教领的人们就能过上更好的生活。可以开挖新的水井,修整通向山那边大城镇的道路,甚至还可以建一座由村子经营的旅舍。而假使不谈这些,世道如此。这座圣堂中的圣职者或许会想摆脱掉这座山,因为他们不能忍受自己的领地内有这样一块诅咒之地。」 教会所面临的肃正纲纪的任务,恐怕不止是要把积蓄的财产吐出来那么简单。身为圣职者的品行,声誉,信仰是否足够正确,所有的这一切都需要被重塑。 赫萝之所以露出一副嫌恶的模样,就是因为导致世间潮流涌向如此结果的其中一个原因,在于柯尔和自己的女儿缪莉。 「那么,你终归还是要把这座山卖掉吗,艾尔莎?」 艾尔莎露出了一副严厉的神情,连罗伦斯见了都感到几分畏惧。 「请不要这样地小瞧我。我也是有一副肉心肠的。」 一板一眼的顽固少女已经不在了。 但是,如今的艾尔莎作为圣职者看起来反倒好得多。 艾尔莎似乎是猛地为这句话感到了难为情。她背过脸,随着一声叹息垂下肩膀,说道。 「……可是,如果有这样富饶的一座山,我内心里还是希望人们也能分得一些它的恩惠。我查了很多记录,实际上长年以来,这附近已经是靠着慢慢消耗圣堂的财产才得以延续下来的。」 只要看一看那座山的模样,哪怕是罗伦斯都能立即想出好几条生财之道。那片土地上到处都是橡子,用来放养猪群简直再合适不过,落叶乔木又是优秀的薪柴,砍下来就不愁卖掉。更不用提现在市场景气旺盛,造船业发展迅猛,木材和炭的价格也一路高歌猛进。需求总是旺盛的,如果运输不便,就地把它们烧成木炭再输出也是个好主意。 「但是,这都是那傻松鼠努力出来的结果,人类丝毫也不得染指。」 赫萝尖锐地插嘴道。 「何况,那山上现在虽然盖着厚厚的落叶,可是含着铁的石头依然到处都是。作为铁矿山其实并没有枯竭。说到底也只是没了树,没了水,用人类的话来说就是天平朝一边倒,不划算罢了。假如人类再踏进那山里,发现还有铁矿存在也只是时间问题呗。那样一来,他们岂不是又要开始到处采掘了!」 山上现在就有大量木材可以充当炼铁的燃料。而且,塔妮娅一定也只能束手无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家再次变成荒山。当人们进入山中,那扇门还能掩藏多久都不得而知。 最终,塔妮娅会失去自己辛勤努力才换来的绿色,失去被托付给她的门,失去和炼金术师相联系的一切。数十年,数百年后,她或许会又一次种下满山的树果,等待着炼金术师的回来。 想象到这副光景,罗伦斯觉得自己的胸口像是被揪住了一样难受,但先落下泪的却是一旁的赫萝。 「……大笨驴。」 赫萝踢开椅子站起来,从餐厅离开了。她连面包都没吃完,酒更是几乎没沾口。 罗伦斯也站起身,却不知为何迈不出脚步。 因为他发现自己就算追上了赫萝,也不知道该对此刻的她说些什么才好。 「真是痛感自身的无力。」 艾尔莎静静地对罗伦斯开口说道。而后他才又在椅子上坐下。 「……是啊,的确如此。」 玻璃容器里的灯光依旧不住地摇曳着,似乎是赫萝引起的波浪还未在其中消散。 这个世界是如此无情。人们悉心呵护的东西其实也不过是梦幻泡影,会因一件极小的事而动荡。 「只是……除过对这世界的无情之外,我对那炼金术师也有一些愤怒。」 「罗伦斯先生对炼金术师?……为什么?」 「据塔妮娅说,炼金术师和一只猫的精灵同行。他至少应该明白非人者的生命和凡人有多少差距才对。那么……」 难道他能对塔妮娅做的事情就仅限于此,没有更多了吗? 艾尔莎无力地把拿着面包的手搁在桌上。 「那么……是啊。或许那幅诡异的画不是出自圣堂中的某人之手,而是依照那个炼金术师的指示画上去的。」 罗伦斯望向艾尔莎,发现她的视线不在自己身上,而是盯着餐厅墙壁上一幅再现了圣典情节的壁画。 「即便上演一出诅咒之山的戏码,如果不留下什么记录,故事也可能因为世代交替而被轻易忘却。但是,绘画能留存数百年。所以为了保护那只勇敢的松鼠,他留下了那幅画当作礼物,代替再不能回来的自己来阻止其他人踏入这座山中。也许故事就是这样的吧。」 非人者的生命远长于凡人。 被塔妮娅倾慕,被她称作师傅的那位炼金术师恐怕早已不在人世,但圣堂墙壁上的绘画却依旧如往昔的模样。 「那位炼金术师难道不打算再回来了吗?」 听罗伦斯这么问,艾尔莎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但他不是特地把自己的大弟子,那个猫的少女的模样雕刻在了门上吗?我听到故事之后觉得……他是打算回来的。我想至少,他是要在那位猫少女变成孤身一人之时,给她创造一个去处。」 见到那幅少女的雕刻之后,罗伦斯也有同样的猜测。就像自己要在阿提夫留下赫萝的画像一样,炼金术师或许是为了那个猫少女才留下了那个圆盘。为了让她被时光的洪流抛弃之后,至少仍可以和傻乎乎又开朗的塔妮娅再会。 他猜想,正因如此,炼金术师才制造了和天使有关的传闻。 恐怕那传闻的真相就是为了将旁人的脚步挡在山外,炼金术师上演了某种奇术戏法。仅此而已。 这种解释断然更符合逻辑。 「不过,能解决一切问题的万用方法是不存在的。就算是原本被刻在石板上的圣典,若不是曾几度复刻,又被誊抄在不计其数的羊皮纸上,恐怕也难以流传到现在吧。」 「你是说,想帮助被留在山里的塔妮娅,就必须得再打上一个新的补丁?」 「与其说是补丁,更应该说是一整个新的皮囊。圣典里也有云:新酒要装入新囊*。」 [*注:出自路加福音5:38。此处采用了思高本的译文。] 诚然。仓促弥补也不过只能让问题的爆发延后数年而已。最根本的原因就在于,这个是个贫穷的主教领,而他们只要卖掉那座山就能得到金钱。 塔妮娅在诅咒的幌子保护之下勉强过到了今天,可如今在教会改革的浪潮之下,连这一线都显得岌岌可危。如果要保护塔妮娅和这座山,就必须盖上一个新的幌子。一个能驱散入侵者的东西。 罗伦斯全身沉入椅子中,又一次盯着明晃晃的玻璃水缸反射的灯火,默默思考起来。 例如,就像是帮助曾经落难,如今则正在纽希拉代管温泉旅店的赛莉姆他们一样,再上演一出奇迹戏码,把这里变成圣地?可是这座山长年以来都被冠以诅咒之名,想要突然把它变成圣域恐怕颇需要一番活动。更何况与炼金术师有关的故事还在此地流传,形势更加不利了。 归根结底,艾尔莎之所以要向远方的阿提夫主教求助,正是因为她认为诅咒之山的说法在附近广为流传,因此才难以找到买家。只有远方的商人才可能不顾这不祥的故事,在利益驱动之下和她达成交易。 瞬间,罗伦斯抬起了头来。 「商人?」 他自言自语道,引得艾尔莎惊讶地眨了眨眼。 「商人……商人啊。」 「怎么了,罗伦斯先生?」 被艾尔莎一问,他才回过神来,试图组织回答。 带着一股巨大水车开始缓缓移动似的感受。 「按照预定,把那座山卖给商人怎么样?」 「哎? 那当然……可是,太突然了,为什么?」 「请你稍等一下,唔……」 罗伦斯闭住眼睛,用手扶着额头,开始驱动大脑中久未使用过的某一部分。 与经营温泉旅店完全不同,商人之间的那如同蜘蛛巢般的利害关系之网。 从前与赫萝一同旅行的时候,仅仅是为了抓住这张网垂到面前的一根丝线,他就必须拼死挣扎努力。 可是如今的罗伦斯已经积累了经验和年龄。他与许多人建立了联系,以至于再度踏上旅途时,都能在意想不到的地方遇到意想不到的人。 那么,使用这条丝线编成一张布,或许就能完全笼盖住那座山的秘密。他有这种感觉。 「没错,就是商人。我认识一个的兔之精灵的化身经营着一所商会,他们的核心业务就是矿山。只要能证明买下这里的利益,他应该会对此产生兴趣。」 艾尔莎睁大蜂蜜色的眼睛,至今仍未完全褪去雀斑的脸颊一下子泛起红来。 「这样也可以请他们来保护迷途的羔羊……不,迷途的松鼠了啊。」 「不过,仍旧以采掘铁矿为主轴是没有意义的。恐怕得下功夫考虑如何控制烧炭的速度,保证山里的绿色不至于消失。而那个商会——德堡商会拥有大量的矿山,精炼矿石用的煤炭对他们来说有多少都不够。」 忠实而勇敢的松鼠不至于落得悲哀的结局,这种可能性让艾尔莎的表情一度明亮起来,但这种明亮很快又变成了黯淡。 「艾尔莎?」 罗伦斯向她询问,她便痛苦地咬住嘴唇说。 「可是……如果只是为了烧制木炭而买下那座山,对方愿意出价几何呢?」 艾尔莎总是把头发整理得一丝不苟,总是挺直脊背,总是无所畏惧地说出真理和事实。 穿在她身上的,是临时代表这座圣堂的司铎袍。 「倘若价格低廉,德堡商会自然会买下这座山。而既然经营者身为兔之精灵,我想他也会愿意以所有权为借口阻止旁人踏足,借此来保护松鼠塔妮娅。但是,我有我自己的任务。我要为这个主教领,尽可能地在财产交易中取得利益。要把一座还能采得铁矿的山便宜卖掉……这我做不到。」 幸好这时赫萝不在。罗伦斯心想。 绝不是因为他觉得艾尔莎顽固地抹消了好容易才寻觅到的可能性,继而要引起赫萝的暴怒。 而是因为他为自己感到庆幸。艾尔莎拥有公正的灵魂,绝不会忘记何为正义。现在他对艾尔莎表现出敬意也不会招致赫萝的误解。 「我是旅行商人出身的旅店主人,最擅长的就是跟账簿打交道。」 艾尔莎紧蹙的眉头稍有了一点舒缓。 「艾尔莎,你现在能大概给出一个符合期望的出售价格吗?」 这个务实的问题让艾尔莎的表情重新溢满了生气。就连那个一板一眼的柯尔也对艾尔莎有『严谨正直』的评论,她一定早就仔细核算过了圣堂中每一本散发着霉味的账簿。 「是的。神教导我们把物品装入适合其大小的容器中。我希望公正地处理此事,而非一昧要把所有东西都卖出高价。」 「那么,让咱们来算算账吧。我会调动自己的全部才智来想办法卖掉这座山。毕竟归根结底,」 罗伦斯露出微笑。 「我就是为了这件事,才被请到这里来的嘛。」 艾尔莎也笑着站起身。 「请稍等一下,我去把必要的材料取来。」 等她意气风发地从另一扇门走出去,再听不到脚步声之后,罗伦斯也离开了椅子。从餐厅里跑出去的赫萝应该正在等着他。 不过,罗伦斯并非是要去安慰赫萝。尽管赫萝现在一定深受无力感的打击,但接下来的计算还需要她的智慧。罗伦斯心想着这些,推开了椅子后边的那扇门。 在黑暗中,他依旧能闻到赫萝涂在尾巴上的蔷薇精油留下的香味。 赫萝就站在门外边,踮着脚,两手背在身后,靠在墙上,微微耸着肩。 「简直就像个被人爽了约的女孩子啊。」 罗伦斯不由得开口说道。笼罩在夜色中的走廊里,赫萝闪闪发光的红眼睛朝他瞥来。 「大笨驴,咱伤心地跑了出来,汝是为何没有立刻追上咱?」 罗伦斯苦笑着,张开双臂把她抱在怀里。 赫萝虽然不停地用尾巴拍着他的脚,却没有挣开的意思。 「赫萝,我需要借助你作为森林之王的智慧。如果既要在那座山上伐木,又要保证它不变成荒山,那座山能出多少木头?」 哪怕是出入山林五十余年的樵夫,在这方面也难以匹敌她的知识。 赫萝在罗伦斯的怀中抬起头来,「哼」地应了一声。 只要把主教领中埋藏的财产变成金币,这些金币就可以改善人们的生活。那么,将这座绿意葱郁,如今依旧能采得铁矿的山卖出一个合适的金额,才应当算履行了神所明示的正义。然而当罗伦斯开始计算山中潜在利益的总和,其数字立刻与上述观点所导出的数额拉开了巨大的差距。 「若是改换林木的品种并精心培育,兴许还能让育成加速一二。」 赫萝凭借她数百年来对森林的了解提出了建议,然而这也不过只让木底蜡板上的数字增加了若干而已。 一路旅程中,他们已经见识了炭和燃料的价格之高昂,也在阿提夫目睹了木材的旺盛交易中那令人瞠目的价码。甚至还曾帮助过某位乡下领主解决过因此而生的麻烦*——面对上涨的木材价格,他领地中的村民因此出现意见分歧,分裂的危机氛围在村中一触即发。 [*注:相关情节见Springlog 4短篇『狼与森林的颜色』。] 可是,只要实际计算一下就会发现,这与出售铁矿山所带来的利益有云泥之别。 面对艾尔莎带来的账簿上那些过去的交易金额,罗伦斯除了感叹还是感叹。 「没想到矿山的利润是这样大……」 宝物库中的账簿所记载的数额高得足以让人头晕目眩。毕竟炼铁对燃料消耗巨大,据说需要将人整个装入的一麻袋木炭,才能炼出拳头大小的铁块来。作为商品,铁和木炭所处的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所以从来都是当权者围绕矿山产生争执,却不见他们围绕烧炭小屋动干戈啊。」 艾尔莎从账簿上抬起头来,以自嘲的口吻说道。她手边小小的玻璃眼镜搁在羊皮纸上,反射出钝光来。 「散养猪群带来的收益不过算是外快,栽培蘑菇也仅仅能让人在旅舍住宿时,餐桌上稍微有些光彩而已。」 罗伦斯说完,赫萝忽然插话道。 「栽果树不好呗?既然山对面交易的小麦那么多,咱觉得那种带水果的面包肯定很受欢迎。」 「果树的栽培很费人工。而且塔妮娅可是松鼠。你自己觉得你能好好管住一群羊吗?」 赫萝想要反驳,却还是不甘心地闭住了口。这不是偶尔偷吃一下的问题,而是要一直在丰盛大餐前忍耐和节制。她大概想象到其中的痛苦了吧。 「能不能适量地采掘铁矿然后售卖呢?」 艾尔莎问道。罗伦斯随即露出难色。 「去最近的市场也要走过狭窄的小路,翻越好几座山才行。背着矿石去卖终归是不划算的,更不用提矿石原石在定价上肯定没有优势。而且如果不精炼,就只能大量地用船来运输,否则恐怕很难弥补成本。」 「这里也没有能供船只行驶的河流啊。」 艾尔莎叹了口气,轻声接着说道。 「那么,精炼这一步果然是绕不过去的吗?」 「是啊。」 而且,要制造能够精炼铁矿的火力,就需要相应数额的木材。还需要建造高炉,需要管理高炉的工匠,自然也需要为他们提供住宅等必需品。人员,木材……这一笔庞大的投入势必要求冶炼相当数额的铁矿才能收回成本,如果不能获取足够多的铁矿石,最终还是会对那座山造成伤害。 罗伦斯越计算,越发觉得自己是在画饼充饥。 「到底怎么样……才能把那座山卖出高价呢?」 和金钱计算似乎最为无缘的艾尔莎,此刻如此念叨着抱住了头。 即便是圣典中的神圣字句都不能给人带来救赎,盯着这些账簿上的数字看得再久,又能带来多少帮助呢? 赫萝不理会抱头苦思的两人,敲着桌子说道。 「反正对方就是那只兔子呗!?不然咱就用尖牙逼着他出大价钱买下来!」 糟糕的是,赫萝说这番话并非是出自急火攻心。 「然后,咱自己用爪子挖出那带铁的石头,背着石头运到远处去。不就不用费那些周章了呗!」 凭借赫萝的爪子和她一晚就能抵达地平线彼方山背处的脚力,这或许是可能的。然而她所说的只能发生在精灵们凭借其蛮力支配一切的时代中,矿山的采掘比这种构想要更复杂。 「矿山里的矿石并不是均匀地埋在山中的。必须要按着矿脉来掘进。除此之外还要考虑如何排出地下水,如何用支柱支撑矿道使其不会崩塌,然后朝着横竖方向一直挖掘下去。所以才需要大量的人力和物资。这和温泉并不同,只靠你一个人的力量,没办法解决问题。」 赫萝不甘心地发出低声呻吟,罗伦斯则无言地牵住她的手来安慰她。 只凭着力量就能改变问题的时代,早就已经成为了过去。 「虽然我觉得你的想法的确是个好主意……」 听到罗伦斯的叹息,赫萝生气了。 「真是的,汝这个人每次都是到最后反而不靠谱!」 赫萝虽然斥责他,却没有甩开被罗伦斯握住的手。 她反而愈加用力地回握。一见便知,赫萝实际上希望罗伦斯能否定自己刚才的发言。 「那座山要是随附有某种特许就好了。」 艾尔莎叹了口气,翻着账簿说道。 「比如免税的特许之类?」 「这种特许是存在的。在我之前见过的其他教会地产中,还有一片土地随附着贵族头衔。最后卖给了一位新兴商人,他在时下的贸易中取得了巨富,卖出的价格非常好。」 某些土地会被授予给支配特定地区的人物,这些土地与贵族头衔相绑定,例如某某伯爵之类。 这样的地产,哪怕是一片不毛之地,也能吸引来买主。 「汝不能随便编出个什么名头呗?」 赫萝握着罗伦斯的手,对艾尔莎问道。 艾尔莎朝两人握住的手瞄了一眼,然后疲累地叹了口气。 「从道理上来讲,并不是做不到。如果德堡商会愿意买下那座山,我们可以赋予它权利,让它在那里建立一所小的教会。然而德堡商会的高层真的会为一个徒有其名的主教或是修道院长头衔,就花费那样的金额吗?」 希尔德身为兔子的化身,恐怕对这些丝毫没有兴趣。 「唔……」 赫萝呻吟着,用尾巴在椅子腿上敲来敲去,接着又抓住罗伦斯的肩膀。 「汝哟,就没有什么别的……」 塔妮娅居住的山岭,一定是让她回想起了自己曾被迫离开的那片麦田。 而且,罗伦斯的反应让赫萝也清楚地意识到了炼金术师的结局。她知道炼金术师不会再回到这里了。 赫萝还要度过接下来几百年的生命,她不可避免地会迎来告别罗伦斯的那一天。 帮助塔妮娅,就是在帮助她自己。 「虽然可能性微薄,但确实还有一个办法。」 「真的呗!」 她露出一副惊讶的神情,艾尔莎的脸上则写满疑惑。 「罗伦斯先生?」 为何现在还……。艾尔莎似乎想要这样开口,罗伦斯则伴着无处释放的叹息回答道。 「就是在那个传说中出现的天使。如果是连同天使一起卖出去,对方就有可能愿意以高价购买。」 赫萝起先是一副呆愣模样,随后立刻吊起眉角说道。 「汝是打算把那傻松鼠珍视多年的东西给卖了呗?」 「不是。那块铁的圆盘真的只是一块圆盘而已。但是,圣堂中的彩绘里描述的所有东西都应验了,仅剩下未解的谜团,就是从圆盘中出现的天使,以及圣堂地下那口旧钟上的痕迹。」 罗伦斯拉着那只小手,轻轻摇了摇。 「按照普通人的想法来看,所有一切都应该是炼金术师吹嘘编造的东西,目的是不让旁人踏入山中。可是,假若那些故事是实际发生过的事实呢?」 此时的艾尔莎甚至忘了眨眼。 「……例如说,传说里的炼金术师们不用木炭却炼出了铁。这会是真的吗?」 铁之所以高价,是因为精炼所需的燃料花费巨大。如果有不用火就能冶炼铁矿的天使,任何一个矿山的主人必定都会对此产生极大的占有欲。 「……那汝说的天使究竟在何处?怎样才能抓到手?」 问题就在这里。 「所谓天使……会不会是像你一样的鸟类?我记得异教的神话中也曾提及过喷吐火焰的鸟……」 艾尔莎的推测是理所当然的。但赫萝看着罗伦斯,开口道。 「汝的表情,似乎是不这么认为呗?」 「我……觉得或许天使这个名字,其实不过是炼金术师的一种善巧方便之语。」 圆盘一面刻着巨大且威严的胡须面孔,这恐怕是为了增加夸张的演出效果。而后他们又在圆盘另一侧雕刻上少女的模样,毫无疑问也绝非是为了震慑什么天使。 炼金术师不信神。何况塔妮娅又说过。 当她能够熟练使用凿和錾进行雕刻时,炼金术师就会回来告诉自己那扇门的秘密。 如果不认为天使一说是捏造杜撰,那么可考虑的解释就只剩下了几种。 「我猜想,也许炼金术师是用天使的故事来掩盖他们使用的某种特殊技术。」 「技术?」 艾尔莎蹙起眉头,视线落回桌子上。她手中拿着一副精致的眼镜,这东西正可谓是玻璃工匠们的技术结晶。借助它,目力不佳之人也可以清楚地看到扩大的文字,除此之外还有许多别的用途。当初罗伦斯买下一副眼镜送给留守温泉旅店的赛莉姆时,她甚至惊讶地觉得自己是目睹了什么魔法。 也许炼金术师也曾使用了某种不为人知的珍奇技术,而那扇被称作『门』的圆盘就是它的秘密钥匙。 「按照传说的记载,炼金术师们打开了门,天使从中出现,并且在钟楼的钟上留下了那些洞。然后,罗伦斯先生,你是说他们用某种技术实现了这些事迹吗?」 此刻的罗伦斯还不知道这番推理该如何解释,但他认为如果突破口尚存,那就只能是在这里。 至少,与圣职者、旅行商人和狼的化身一起伸着脖子想办法抓天使相比,这种方案还更具现实感。这个时候,赫萝突然开了口。 「既然说是炼铁……那就得有很热的东西对呗……?」 罗伦斯与艾尔莎一同望向赫萝,而她接着一下子立起耳朵和尾巴,大叫道。 「汝哟,那钥匙! 快把地下宝库的钥匙给咱!」 「啊,哎?」 这时赫萝已经不理会疑惑的艾尔莎,径自跑了出去。 两人留在餐厅里呆愣地目送赫萝离开,直到门外传来一声怒喝「汝等还在发呆什么!」,他们才回过神来,朝着她的背影追了过去。 待艾尔莎用钥匙打开宝物库的门,早就等在门前的赫萝便一溜烟地跑进去,然后扯掉盖在旧钟上的布,跪在地上嗅了起来。 「果然跟咱想得一样。」 赫萝站起身,没有如罗伦斯料想得那样抓起他的衣袖抹净鼻子,而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说。 「这个洞,不是凭力气开出来的。这是,就像这样……像是给奶酪戳洞那样地掏出来的。」 「给奶酪戳洞……但是,不需要花费力气吗?」 赫萝的话听起来谜团重重,不过罗伦斯终于察觉到了。 「难道说,钟被熔化掉了一部分?」 「唔。这个洞实在是太光滑了。不管是爪子还是尖牙,或是鸟嘴,都做不出这种模样来。咱就是因此才不知道这洞是怎么来的。」 赫萝再次蹲在旧钟旁边,用自己的手指伸进去抚摸洞的边沿处。 可是,就算假设钟上的洞是被熔出来的,怎样的方法才能达到如此效果?罗伦斯感到自己的常识正被剧烈地动摇着。假如说这些洞是熔化的痕迹,他觉得唯一可能的情况就是有人用一根热铁棒戳了上去,就像是给奶酪加上烙印一样。 然而,就算果真用烧得通红的铁棒抵在钟的身体上,恐怕也难以制造出眼前的痕迹吧。 更何况那样一番操作也根本不可能变成传说流传至今。 「咱能看出来的,就只有这么点儿了。」 赫萝站起身来,遗憾地说。 「技术这东西,是人类世界的玩意。是汝等人类用来终结咱们的时代,把咱们赶进森林深处的强力武器。」 人类凭借其才华和不懈的努力开发出了种种工具,砍倒了仅凭一人之力无可奈何的树木,填没了河川,削平了山峦。赫萝说这话的语气仿佛是迁怒,大概是因为她也陷入了矛盾之中——要救塔妮娅脱离困境,其手段却只有可憎的人类技术。 「不过,其中也有这种确实能派上用场的东西呐。」 她无奈地笑了笑,手指着艾尔莎从食堂拿来的小小玻璃片——那副眼镜。 「不过,从门里出现天使,然后天使降下裁决之光,熔化了旧钟,也熔化了铁矿石?这种技术真的……」 罗伦斯挠着头继续思考,回忆着和塔妮娅的对话中是否还隐藏有别的线索。假如认定炼金术师的话并非谎言,而是确实要向塔妮娅揭晓天使的秘密,那么托付那个铁质圆盘给她就绝不是无谓的行为。毫无疑问,那一定是召唤出天使的必须道具。 门。铁门。 罗伦斯沉吟着。 「归根到底,为什么是门?」 不清楚。但塔妮娅说是『师傅打开了门,然后天使从门中出现』。 打开门?可那只是一块铁制成的圆盘。 罗伦斯从腰间的钱包中取出一枚银币来细看。 银币的一侧刻着威严的胡须面孔,恰如那圆盘一样。 「汝觉得那是什么比喻呗?」 「应该是那样……」 打开门就会有天使出现。使用完这扇门,还要在胡须面孔的背面雕刻上猫精灵少女,防止天使再次从中钻出。 这真的只是没有实际意味,单纯只是为了感伤抒情的理由吗? 罗伦斯用手指捻着银币,把它想象作打开的门来把玩。 「唔,这个,汝哟。」 赫萝立刻眯起眼发出抗议,因为艾尔莎手持的烛台照着银币,让它把光线反射到了她的眼睛上。罗伦斯慌忙道歉,嘴却接着因为惊讶而忘记了合上。 艾尔莎此时正关注着又是眨眼又是用手揉的赫萝。 罗伦斯的视线却始终钉在艾尔莎的手上。盯着那对用特殊工艺制成,比银币更能闪烁出光芒的玻璃片,以及银币反射出的烛光。 所有的一切,都在他的脑海中联系起来了。 「汝……哟?」 「罗伦斯先生?」 两位女性一同朝他关切地问道。 赫萝就像是被这声音引导着一样,朝天井处望去。 答案就在那里。 「谜题解开了。」 赫萝和艾尔莎如同一对岁数相差不小的姐妹般,依偎着一同抬头看向天井。 那里只有光斑。艾尔莎手中的烛台发出的光芒,经过钟体反射后投出的光斑。 但是光斑呈现出圆环的模样。而艾尔莎手里还有另一个关键。这种道具能用来扩大文字,除此之外还有别的用途。 塔妮娅说,为了不让天使从门中再跑出来,炼金术师在门上雕刻了猫少女的形象。 塔妮娅所叙述的关于传说的一切,都有其意义。 「艾尔莎,我找到天使了。」 「哎?」 「你手中的东西,就是所谓的天使之泪。」 艾尔莎呆愣地看了看手中的眼镜,又看了看赫萝。 赫萝首先开了口。 「汝哟,这下能帮得了那只松鼠了呗?」 罗伦斯回答道。 「如果我搞错了,你大可以把我一口吞下去。」 赫萝睁大眼睛,兴奋地一缩身体,抖了一抖耳朵和尾巴,露出牙齿笑了起来。 如果罗伦斯的发现是正确的,那么要验证这一假设就得等到日出之后。可是赫萝的个性是一旦事情决定,就会对其抱有极强的执着,其程度更甚于罗伦斯本人,她才不会允许罗伦斯在这之前小憩片刻。 赫萝不由分说地扯下衣服变回了狼的模样,接着趴下身来,盯着罗伦斯。 只要罗伦斯不爬上去,想必她要么整夜都会是这副眼神,要么就会一伸头,把罗伦斯给整个吞下。 「请两位小心。」 艾尔莎捡起赫萝扔掉的衣服——动作之娴熟让人觉得她好像平时总在这样做——带着半是惊讶,半是无奈的表情说。 『汝只要在这里等着,写好出售那座山时交给对方的信就好。』 赫萝对艾尔莎说完,不等罗伦斯在自己背上坐稳便飞跑起来。 耳畔呼啸而过的风声比昨晚更猛烈。赫萝迅猛的脚步声也颇能传达她的急迫心情。罗伦斯抓着她的皮毛,感受到了其中传来的炽热体温。 赫萝之所以会全力奔跑,是为了那些迄今为止一直躲在无人处,被时光的洪流淹没的生命。 每一天,赫萝都会竭尽全力地记录日记,想要挽留那些不断从记忆中脱落的日常片段。 这的确可以被嘲笑为无谓的挣扎。 但是正因为曾一同立誓珍惜这些东西,罗伦斯和赫萝才走到了今天。 所以即便赫萝穿越山脚下的森林时,如同忘记了背上的罗伦斯般躲开树木,跳过岩石,用牙齿嵌进山的斜面飞跃而上,罗伦斯也没有抱怨。 塔妮娅就在藏着那块铁质圆盘的地方。这是一个久违的无云月夜,塔妮娅大概是在月光下结束了工作,手握着凿和錾,趴在圆盘上睡着了。 当月亮也沉入地平线时,她察觉到身体散发热气的赫萝,一下子惊醒过来。 罗伦斯从赫萝背上滑降到地面,对困惑不已的塔妮娅询问道。 「这扇门,会有天使出现的,是这一面对吗?」 他的手指着的,是被塔妮娅雕刻的花朵环绕的猫少女。 『是、是的,没错……』 没错。 那么这面少女浮雕的作用的确如炼金术师所说的那样,是要令天使无法从门中出现。只是与传说不同,这面浮雕本身才是封印天使所用的盖子。 「然后,在这一面被雕刻上少女像之前,它曾经被打磨得非常,非常光滑。我说得对吗?」 塔妮娅睁大眼睛,吸了吸鼻子。她似乎察觉了什么。 『的、的确是这样的。那个,难道说,』 睡觉时一直被她握在手中的凿和錾,不经意间从那对小得不成比例的手中滑落。 然后掉在她数十年间培育起来的林木所铺设的落叶地毯上。 「是的。天使之谜解开了。」 塔妮娅的又黑又小的鼻子抽动了一下,整个人呆呆地站住不动。 她身后是泛白的天空,以及渐渐浮现出的山峦轮廓。 「塔妮娅,请你把门竖起来。」 『好、好的。』 她急急忙忙抓住圆盘一端,然后把它一下子抬起。 闭着眼睛露出微笑的少女沐浴在拂晓时分的青蓝色光芒中。 「这种技术本身,并不是多么高深的秘密。」 此时,支撑着圆盘的塔妮娅看起来恰如那大圣堂墙上描画的一般。她用满怀意外的视线看着罗伦斯,胡须微微抖动。 『可、可是,就是因为师傅叫出了天使大人,所以很多很多人都非常惊讶。』 「没错。但是这其中的理由和外人把你错认成熊是一样的,尽管他们都见过森林中的松鼠。」 『咦……?』 罗伦斯微笑着说。 「即便是每个人都曾见过的东西,让它扩大到完全不同的规模,这也足以成为一次奇迹了。」 罗伦斯盯着自己的脚下。他的脚下已经出现了浓黑的影子,就像是在祝福今天这个日子般,光芒万丈的朝阳正要升起。 塔妮娅被光眩得眯起眼来,圆盘中的少女依旧闭目微笑。 仿佛知道接下来将要发生什么。 「虽然我认为,因为有猫的化身坐镇,天使大人大概不肯完全现出姿态来,」 罗伦斯刚一说完,延绵的山峦棱线背后,被称作谷仓的这一大平原所延展出的地平线背后,太阳露出了它的面孔。 仿佛是发出了『唰』的一声,巨大圆盘的凹面涌入了奔流的光芒。 『啊,啊!』 塔妮娅睁大了圆圆的眼睛,目睹了这一切在此刻发生。 流入圆盘的光束在遵从着世界的规律,在精心设计的凹陷中反射,尽管被少女像打乱了许多,光的奔流仍旧指向同一点,形成了一道光柱。 「这和眼镜是一样的,赫萝。」 罗伦斯开口说。一直趴在地上的赫萝此时也站起身来。 「我把眼镜交给赛莉姆的时候,也对她叮嘱过。」 他回头继续说道。 「不能把眼镜放在太阳光下。因为它会聚集光线,有时还会烧焦纸张。」 赫萝半开着张满尖牙的嘴,注视着这块被塔妮娅日日打磨的铁盘汇聚光芒的模样。 的确就如打开了通向了另一个世界的门那般,光线从中射出,照在仍未沐浴在阳光下的树干上,眩目的强光刺得人眼睛发痛。 「如果不仔细打磨眼镜,它就没法扩大文字,也不能用来代替打火石。大概,这块铁圆盘上的凹陷被技术精湛的工匠仔细调整过,所以才有这样的功效。也正因如此,使用完毕后才要刻上少女像。」 为了不让它再反射光线引起火灾。大小不过掌心的眼镜尚且能烧焦纸张,如此巨大的圆盘汇集阳光之后有何结果,罗伦斯光是想象一番就只能露出僵硬的苦笑。 所以,它才能熔化青铜制成的钟,也能精炼铁矿。 『啊,啊啊……』 塔妮娅呜咽着,松手丢开了圆盘。 庞大的铁盘猛地一晃,险些砸在罗伦斯脚上,多亏赫萝叼住他的衣领往后一拖,才使他幸免于难。被圆盘震起的落叶纷纷在阳光中落下,塔妮娅的脸上滚落大滴泪珠,当场蹲坐在地上。门的谜题解开了,按理来说她不该因此落泪。 不过,罗伦斯明白这泪水的意味。 塔妮娅虽然有些傻,可她当然至少知道凡人寿命几何。她一定只是装作没有察觉而已。 ——没有察觉,那位炼金术师已经再不会回来了。 谜题依旧是谜题,那时的回忆也依旧是回忆,此后不会再改变。一度雕刻成的往昔无法再次重染上新的色彩。 罗伦斯刚刚解开了这些束缚。 一瞬间,他犹豫自己是否做了错事,是否不应解开这个谜题。因为那样或许塔妮娅就能继续瞒着她自己,活在这段永恒的回忆中。哪怕被迫从山中离开,她或许也能背着这块圆盘移居到新的土地上,在那里悄悄地平静生活下去。 永久地做着这个自己编造的梦,在梦中,谜团仍旧是谜团,过去仍旧是过去,炼金术师总有一天会再回来。 罗伦斯突然被身后的赫萝拱了一下。 还未等他发出抗议,赫萝首先走近塔妮娅,用她的舌头粗暴地舔起塔妮娅的脸颊。看起来这就像是狼确认猎物的滋味一样,但塔妮娅随即抬起头,紧紧搂住了她的前足。赫萝又接着舔舐她的背部,并且卧在地上,让她贴着自己脖颈处软绵绵的毛皮。 『咱们会活很长时间。』 她说着,看了看抽泣的塔妮娅,又看了看罗伦斯。 『但是,却没法做无限长的梦。』 汝做得没错。 赫萝在肯定自己。 罗伦斯决定相信她的判断。 他拍掉粘在衣服上的落叶,看了看地上,刻在圆盘上的少女映入眼帘。 她面带幸福的微笑,有如天使一般。 听完罗伦斯叙述技术的概要后,艾尔莎看了看眼镜,然后有些恐慌地连忙把烛台推远了一些。 在山中解开了天使的谜团,待塔妮娅平静下来后,罗伦斯夫妇听她尽情讲述了与炼金术师间的回忆。等到日暮时分,一行人返回了圣堂。 这一次不只是罗伦斯,塔妮娅也坐在了赫萝的背上。 面对巨大的松鼠,艾尔莎起先满脸都是惊讶。但她终归见识过许多场面,随即便开口说「那我去烤一些橡子面包吧。」,让塔妮娅非常开心。赫萝没法表示反对,只好露出一副腻烦的模样,看起来有趣极了。 而赫萝把艾尔莎写下的交易备忘录、罗伦斯致希尔德的信绑在脖子上,则是橡子面包还未送进烤炉之前的深夜。 你可以等面包烤好再走啊,艾尔莎对她说道。结果赫萝还是像逃一样地出发了。 以赫萝的脚力,就算要到两人已经离开许久的纽希拉打个来回,也不过只需一昼夜而已。 至于那块铁盘,对经营矿山的希尔德来说,它无疑是价值千金的存在。希尔德毫无疑问地会为它和这座山开出高价。 万一希尔德已经知晓了类似于那扇圆盘的技术——这种猜测罗伦斯也并不是没有过,但塔妮娅自己说出的话打消了他的担心。 ——无论那座山将来怎样,自己都会一直与它同在。因为刻在圆盘上的大弟子,或许有一天还会带着对师傅的追忆回到这里来。 赫萝向塔妮娅保证,『哪怕要用尖牙来谈判,也一定会让那只兔子交出金币来』。考虑到她实际上果真难免这样做,罗伦斯在信中写道,如果遭到无理强求的话,『就请您告诉我』。 带着这封承载了各自心意的信,赫萝转瞬之间便消失在夜色中。 罗伦斯目送赫萝离去,然后望着天空叹气起来。 他们的故事曾作为传说被描绘成了图画,而今还要继续下去。 「罗伦斯先生,面包烤好啦!」 塔妮娅变回了人形协助艾尔莎去烤面包了。她的呼声让罗伦斯拉回视线。 回头一看,与赫萝相反,拥有丰饶身体的女孩正在对自己挥手。 罗伦斯也冲她招招手,然后嘟囔道。 「为了表示对妻子的爱,就让我把那些面包全吃光吧。」 又苦又硬的橡子面包。 它就好像残留世间的那些不为人知的故事一样。 不,至少还是给赫萝留下一个吧。想到这里,罗伦斯露出了笑容。 (《狼与橡子面包》完) [*注:作者的另一系列《梦沉抹大拉》中的男主角库斯勒是一名炼金术师,女主角乌尔则是长着猫耳的修女。考虑到本故事中的插图以及其他种种迹象,五十多年前与松鼠塔妮娅相遇的极有可能就是这两人。《抹大拉》与《香辛料》的故事或许发生在同一片大陆上,只是时间轴存在先后顺序。」 # 羊皮纸与涂鸦 在这个四处山艳如火,人人忙着备冬的季节。 位处北地深山的温泉乡纽希拉,短暂夏日过后就只是等待冬天的到来。 风一天比一天冷,枯叶落地声不时在心中撩起一阵凄凉。有人将它比喻为忧郁,但我觉得那是种催眠曲,寂静冬季来临前打盹儿的时间。 我并不讨厌这样的季节。 「罗伦斯先生,阿尔沃村的起司都送到地下仓库吗?」 「啊,不好意思啊,寇尔。随便堆一堆就好……怎么这么大?」 秋意深浓的这一天,纽希拉的温泉旅馆「狼与辛香料亭」正为了准备填满冬季泉疗客的肚子而忙得不可开交。仅有的两个男丁轮流扛回邻近聚落送来的物资,高堆的起司每个都是成人才抱得起来那么大。 「做得愈大,能吃的部位就愈多……是这样吗?」 「因为外围的硬皮味道很糟,根本不能吃嘛。所以起司轮做得愈大,没用的部位比例自然就减少了……不过这个还真大。我看阿尔沃村村长不如直接到镇上开起司店算了,这样还比较赚吧。」 这些琥珀色泽的起司不仅外表晶亮,内容也饱满扎实。 「要做得这么大好像很不简单。一来不容易脱水,二来容易发霉。」 「希望不会切开就发现里面全是霉……」 「哈哈,那个村长是有专家自尊的人,不会有那种事吧。」 狼与辛香料亭的老板罗伦斯笑着这么说。虽然他在此开立温泉旅馆十余年也仍被村人当作新人看待,但已十分习惯这里的生活。 而周游列国修习神学的我,同样在这里一落脚就过了十余年。时光飞逝之快,实在教人感慨万千。 「那么,我就拿下去放了……希望这么大不会压垮架子。」 由于扛上肩也很费劲,我只好不管难不难看,当羊崽子用两只手抱下楼。 摇摇晃晃走到主屋后院时,听见围栏后浴场的喧闹声。 夏冬是纽希拉的旺季,冬季人潮就快涌现了。 客人绝大多数是贵族、大商行干部或高阶圣职人员,经过一整个充满庆典等各式活动的春秋两季后,都会来这里休养生息。 狼与辛香料亭也已有几组客人入住,在露天浴池悠悠哉哉地泡上一整天。 由于客人还不多,冬季会来纽希拉赚上一笔的舞者和乐师仍未上山,每间旅馆都是一样清幽。 在这样的情况下,围栏后的声响实在是热闹得出奇。 「哇哈哈哈哈!加油喔!」 「来,喝酒喝酒!把气势拿出来!」 怎么大白天就闹成这样? 而且还有马蹄踏在石地上般的喀喀声。 浴场里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泡汤客一喝醉就容易做出意想不到的事。不过那大多是在客人多到一定程度,酒也喝掉不少,开始住腻了的时候才会发生。 于是心里不太对劲的我,就这么抱着沉重的起司轮走到围栏边,从缝隙往里头瞧。 「别把绳子弄断啦!绑得够紧吗?」 「哈哈哈哈!盾牌!盾牌耶!居然能把盾牌……噗哈哈哈哈!」 「上吧,我们的女神!」 「喔喔!愿神保佑你!」 闹成这样也太奇怪了。恐怕是其他温泉旅馆的客人也跑来了。 他们一个样地赤身裸体,挥舞手里的啤酒杯热切欢呼。 虽然蒸烟让人看不清楚,但我很快就发现喀喀声的真面目。 是骡子。载货用的骡子在池边踱步,还有个神色紧张的少年按着它。那是从阿尔沃村骑骡子载物资来的少年。 问题是,他为什么会把骡子牵进浴场? 这疑问的线索,就在骡轭所系的粗绳上。 粗绳的另一头延伸过整个池面,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唔、这……」 我人都傻了。那里有个少女,高举着手以可爱动作答谢众人的欢呼。 她对裸男毫不介意,身上只有胸腰围着薄薄的亚麻布。浴池没有男女之分,这种事说起来并不稀奇,然而奇怪的是少女戴了一副厚重的手套。 「……她、她想干么?」 一阵坏预感猛袭而来。 接受众人欢呼的,正是旅馆老板罗伦斯的独生女——缪里。 今年十二、三岁,在早婚的地方嫁了人也不奇怪的年纪。若是一般人家的女儿,应该是每天都在学裁缝和烹饪,准备作个能够扶持丈夫的好妻子或负起添丁责任的好妈妈吧。 可是缪里却不知为何半裸着身,戴起厚手套抓着粗绳,绳子另一头系的是牵进浴场里的骡子,而且人还坐在奇怪的东西上。 我想起客人的话。盾牌?所以那是盾牌。 这里的客人地位颇高,随从也有全副武装的人。想到这里再四处看看,果然发现了几个魁梧男子表情非常担忧地望着缪里,可见她坐的是他们的盾牌。见到那面大得能挡住一整个高大成人的盾牌后,我终于明白她想干什么好事。 盾上的缪里也在这一刻高喊出声。 「预备!」 她高举一手,有如骑士在战场下令般高呼。接着咬紧了牙,嘴还咧到了几乎拉到耳边。 而眼睛直往骡子瞧,骡子身旁的少年表情惶恐得都快哭了,最后在众人的鼓噪下自暴自弃地闭起眼,将手上棒子往骡子屁股用力一敲。 「出击!」 不确定缪里是否真的这么说。 一切都发生得太突然,仿佛全世界都为之静止,只有缪里坐着盾向旁滑去。 在手中绳索牵引下,她连人带盾一下子滑过池面。速度快得夸张,漂亮得令人叫绝。观众们大声喝采,抛出手中的啤酒杯。「铿!」的大声响,是盾牌撞击池边的声音。 「喔喔喔喔!」 缪里的瘦小身躯连着盾凌空飞起,但她没有摔出去,直接带着划破天空的声音着地,被骡子牵着溜过湿漉漉的石板地。场面惊人到我都出不了声了。 直到亢奋得不得了的客人们全追了过去,我才终于回神,接着又吓得全身发凉。 立刻丢下怀里的起司,和客人一起追缪里。盾牌在石板地上磨出的痕迹指向堆满枯叶的森林,然后是一整片下坡,骡子肯定一股脑地往下冲了吧。枯叶地毯上硬是拖出了一道黑土裸露的路,微微向右弯曲。 而那条路却突然断了。 回国后都是有头有脸大人物的男人们,竟光着屁股在森林中又叫又跳。还有个宛如刚爬出坟墓,一身枯叶泥土的少女,在其中心哈哈大笑。 男人们合力扛起缪里,沿着坡走了回来。 笑得合不拢嘴的缪里,一见到我脸就僵了。 可是,她很快就不管我怎么瞪,一脸若无其事地让人们扛着走过我眼前。 心中涌起的不是愤怒,而是无力感。 才刚跟上去,「嘿咻!嘿咻!」的吆喝声突然变成重物落水声。缪里头甩出水,露出清秀的脸蛋。洗去泥土与枯叶的玉额上,到处是猫抓过似的擦伤。还没嫁人的闺女竟然破了相! 但缪里一点也不在意,挥手答谢周围客人的热情欢呼,游到池边。我弯腰伸出手,她也毫不惭愧地抓住。 「嘿嘿,你看到啦?我很厉害吧?」 那天真的笑容,打从出生就没变过。 我叹口气,拉起那个小瘦子。 「没受伤吗?」 「嗯,完全没有。」 明明额头和脸颊都有明显擦伤,细长的腿也是一样。 但那些对缪里而言不算是伤吧。 要是拨开那头掺了银粉般的奇妙灰发,多得是孩提时留下的伤疤。见到缪里满头是血而差点昏倒的事,至今不晓得发生过多少次。 「换好衣服就到暖炉前面来。」 「咦,要帮我绑头发吗?」 「我要骂你!」 她虽被音量吓得缩起脖子,脖子以上却是一脸嫌麻烦的表情。 「回答呢?」 「……好~」 那对常客来说虽是常有的余兴节目,看在我眼里可是一点也笑不出来。别说一身泥土枯叶的人平时得先冲干净才准下池了,我还需要排好被盾牌撞歪的石头,然后向那个倒楣的少年郑重道歉。 缪里像惹了麻烦的小猫,被我揪着脖子抓回主屋。她啪哒啪哒地走,路上打了个喷嚏。别看她半裸又一身湿,现在都已经是何时下雪都不奇怪的季节了。 「要穿得够暖才能下来喔。」 「嗯。」 我目送她走向主屋再重重一叹后,回去捡我丢下的起司。这时,缪里在门口转身喊来。 「大哥哥!」 「……什么事?」 缪里湿淋淋地倚在门边的样子,感觉有点特别。只要她淑女一点,看起来就像个被雨淋湿的可怜女孩。 「……我厉不厉害呀?」 大哥哥你看你看,我钓到这么大一条鱼耶! 和小时候天真地要我夸她的表情一点都没变。 我错愕过头,不由自主地笑了。 「那个……是真的很厉害啦……我都怀疑自己的眼睛了。」 「啊哈哈,好耶!」 缪里原地一跳,进主屋去了。 毫无反省的样子。 不过,那真的很惊人。我不会想做那样的事,就连想都想不到。 不自觉往这里想的我甩了甩头。我就像哥哥一样,有义务劝阻缪里的胡闹举动,把她教得规规矩矩,完好无缺地嫁出去。 「好。」 我简单提振自己,继续搬了会儿起司。搬完以后,我一手捧着圣经等在暖炉前,但就是等不到缪里现身。 上房间一看,她居然睡得正香。 「咯咯咯。」 我在晚餐的餐桌上提起这件事,惹得长相和缪里一模一样的少女笑个不停。 不过,这一位的笑法有种特殊的气魄,发色也不同。别看她外表和缪里都是十来岁的少女,事实上已是高龄数百岁,寄宿于麦子的狼之化身——贤狼赫萝。 头上长了三角大耳,腰际有条毛茸茸大尾巴的赫萝不仅是缪里的母亲,也是狼与辛香料亭老板罗伦斯的贤内助。 「这并不好笑……」 「有什么关系,人没事不就好了?」 「您真的觉得这样算没事吗。」 大口吃饭的缪里,头和手都包着一圈圈的绷带,绷带底下涂满了掺有药草、猪油和少许硫磺的特制软膏。那是罗伦斯见到缪里一身是伤,吓得直嚷着「留下疤痕就糟了」硬替她缠上的。 「是爹和大哥哥太夸张了啦。」 「那是你没出事才能这样说,要是失败了,伤势肯定很严重。」 听我这么说,缪里也只是耸耸肩而已。 我叹出心中疲惫,赫萝则是咯咯笑个不停。 「话说,咱家的老爷子上哪去啦?」 「缪里硬拉阿尔沃村那个小弟来帮忙,所以罗伦斯先生去找骡子,顺便到人家村里去赔罪了。说是关系到以后的物资。」 纽希拉是个深山偏村,物资管道有限。要是和周边聚落交恶,说不定有些店家单单因此就要卷铺盖走人。 「没问题的啦。」 可是,元凶缪里却说这种话。 「你凭什么这么说?」 缪里和母亲同样晃动耳朵和尾巴,将夏天采了一大堆的越橘以蜂蜜酿成的果酱抹在有种苦味的黑麦面包上。她暂时搁置我的问题,往蜜酱堆到快流下来的面包大咬一口,酸得耳毛和尾毛都稍微竖起。 她的耳朵和尾巴和母亲赫萝不同,平时藏得很好,但偶尔在惊讶或愤怒等情绪激动时会不由自主露出来。看样子,露出来才是自然。 「蛤会有什么……姆咕姆咕。因为那个男生喜欢我嘛。」 「……」 赫萝无视于傻眼的我,自个儿捧腹大笑。 「雄性都是大笨驴呢。」 「就是啊。」 看着缪里滋滋响地吸着偏咸的野菇汤,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俨然是君临这个家的赫萝缩小版。 「真是的……」 由于缪里和赫萝实在太像,她父亲罗伦斯在教育上必须费的力气也就相对地多了。赫萝的个性豪放潇洒不拘小节,所以自己得设法做好榜样。 可是无论下了多少苦心,想把缪里养成一个端庄优雅的淑女,都好像是白费工夫。 「总之吃完以后,我们要继续读写练习。」 「咦……」 「咦什么咦。」 「乖乖听话。别的不说,学好认字写字肯定不吃亏。」 赫萝这么说完,在咸猪肉撒满岩盐塞进嘴里。 而这样一句话,就让缪里缩缩脖子往她看一眼,无奈地垂下耳朵和尾巴。 「……好啦。」 在这个家,地位次序十分明确。 赫萝、罗伦斯、我、缪里。 但最近缪里爬升得相当显著,经常把我的话当耳边风,所幸赫萝总会伺机介入。就只有赫萝的吩咐,她一句都不敢违背。大概是森林的定则已烙在她血液之中了吧,在贤狼面前,年轻小狼乖得像幼犬一样。 「那么,准备好就到我房里来。」 「好~」 缪里没趣地答话,泄恨般抓起另一块面包。 等我点起烛火,翻开圣经读了几句,门就敲响了。 只是,声音位置有点低。 我疑惑地开了门,只见缪里已解下绷带,抱着一大团被子。 「缪里,我不是说过很多次不要踢门吗?」 缪里话也不答地快步进房,放手让被子摔在床上。这时节夜里冷,我房里又没暖炉那种奢侈品,能理解为何带被子来上课,可是她却连塞满羊毛的枕头也带来了。 「娘好像去接爹了。娘说我偷开暖炉就要把我尾巴毛剃光,所以今天让我在这里睡吧。」 赫萝几乎任何事都是随缪里高兴,唯独用火没有半点通融余地。 「好久没睡大哥哥的床喽!哇哈哈,草堆好硬!平常有没有在换啊?」 我的床是捆起山上野生的饲料麦草,再盖上亚麻布铺成。缪里躺上去会觉得硬是因为她体重轻,自己的床不需要捆紧的缘故。 她小时候我们经常一起睡,直到一定年纪才分开。这里特别冷,隆冬中穿衣服睡觉反而容易流汗着凉,借体温取暖是很普遍的事。 但尽管风俗如此,我身为神的忠仆以及她的好义兄,还是希望她能懂男女授受不亲的道理。还有就是她和赫萝长得太像,在黑暗中猛一看见会吓到我。 「你这样真的会睡着喔。」 躺下没多久就能睡着,是缪里的特技之一。我看她已经不出声且表情恍惚,便立刻抓手拉她起来。 「唔……」 「喂,醒一醒!」 我抓住她细瘦的肩膀,头还是一样重重往下掉。 不过她真的想睡时尾巴都会卷起来,所以现在是装睡吧。 「你再继续装,我就让你睡地板。」 「……」 缪里微睁一眼嘿嘿傻笑。 「大哥哥爱生气。圣经上不是有写『汝不可受愤怒左右』吗?」 「就记得这种事……」 叹气时,缪里轻跳下床,抓起被子裹住全身,坐上椅子。 我在虫也似的缪里面前翻开游子常用以自励的良言集,准备木板和尖木棒。木板淋满了蜡,能刮出字来。等字写满了,用烛火融化蜡就能再写。 「可是人家真的很困,可以让我赶快写完赶快睡觉吗。」 「我也想。要是罗伦斯先生没回来,我明天就要一个人起个大早干活了。」 「说得好像我什么都没帮一样。」 「那么,你可以在天亮之前帮我打破井里结的冰吗?」 缪里的耳朵马上摊平,喀喀喀地写起字。 其实缪里并不是个懒惰虫,算起来还挺勤劳。问题是早上容易赖床、要花很长一段时间才有精神作事,还有被客人一捧就会得意忘形的缺点吧。 我在她背后唏嘘地看她习字,而她只写了三行就开始坐不住,沙沙沙地摇起尾巴。 「啊啊啊,忙死人的冬天又要来了~」 纽希拉夏季游客也不少,不过接下来积雪深深的冬天才是重头戏。 「你春夏之间和秋天也玩够了吧?」 地处北境的纽希拉虽然春夏秋都是匆匆而逝,能玩的依然不少。春天有山菜可采,夏季是坚果和钓鱼,入秋则能采集蕈类和水果。半路上,还不时有打猎的机会。 「所以想在冬天睡个够嘛。」 「……狼不会冬眠吧。」 「狼也不会念书啊。」 老是说一句顶一句。 「讨厌念书,喜欢调皮捣蛋是吧。看来你还是小孩子嘛。」 最近缪里不太喜欢被人当作小孩。 「这里写错了。」 我从她背后伸手指出错误,她跟着用指甲把字痕刮掉。 「人家又没做什么不得了的事。」 并念念有词地重写。 干了拿盾当雪橇滑过浴池这种荒唐事,还说没什么不得了?真是不敢领教。 「那要怎样才叫不得了啊?」 喀喀写字的缪里耸起柔弱的肩。 「大哥哥,这边呢。」 「这边是吧。」 就在我从缪里身旁探头过去,接下木棒要写范文那一刻。 她的双手冷不防朝我伸来,一左一右抓在脸颊上。 等我注意到她凑上脸来,那对长长的睫毛已近在眼前,鼻头相接。而且,嘴唇也是。 原来人真的会冻结。我吓得魂不附体,动都动不了。 发现自己连气都吸不上一口时,缪里双眸微张,稍微踌躇之后与我四目相对。 那是一对泫然欲泣,却又满怀喜悦,发烫得朦胧的眼。 缪里慢慢后退,唇噘得小小的。 「不可以跟爹说喔?」 并窃窃地,以脸上带笑,眼里却盈满泪光的表情这么说。 接着是静得凝重的沉默,浓得仿佛伸手可触。 我知道缪里和我走得很近,可是,难道她—— 一这么想,心里就冒出一团莫名的热。缪里的唇早已退开,我却仍无法呼吸。心跳声猛烈得好清楚,但血液仿佛流不出去,闷得胸口发疼。 最让我慌乱的,是缪里羞答答地低着头的模样。 意想不到的毛糙触感仍留在我唇上。或许是温泉泡多了,还有浓浓的硫磺味……毛糙? 缪里的唇在冬天也不会干裂,仍是晶莹剔透的粉红色。 觉得奇怪的同时,缪里迅速收回捧着我脸颊的手。 双手之间架了条绷带吊桥,而且宽度恰好——真的恰恰好能盖住我的嘴。 缪里抬起头,嘴唇因憋笑而挤成了三角形。 「上面有爹特制的药膏,大哥哥的粗粗嘴说不定也能变成滑嫩嫩的哟。」 然后带着恶魔般的贼笑,沙沙沙地摇尾巴这么说。 我这才明白她做了什么,脑盖砰一声翻开。 闷在胸口的血液全窜过脖子冲上了脸。 「缪、缪、缪里!」 她被我喊得闭眼缩头,但还是笑呵呵的。 「讨厌啦~不要那么生气嘛。」 「你、你、你真的是……」 「好啦好啦,反正大哥哥的贞洁还在嘛?」 缪里这么说着,伸出纤细手指按住我的唇。凡是决意侍奉真主的人,都要先发守廉俭、贞洁、服从长上三愿。而缪里的意思,与神至善教诲中的肯定不同。 可是,我不知道该对这个罪孽深重的可怕少女说些什么。更糟的是,与缪里对上眼那瞬间胸口涌出的感情让我心里好乱,完全不晓得该怎么办。 「……今天,就到这里。」 「咦?真的?」 缪里开心地迅速跳下椅子,松开裹住全身的被子,在床上仔细铺平。 捏虫般捻熄烛芯后,房里顿时黑成一片。我悄悄靠近仍在铺被的缪里背后。 缪里像是察觉我的动作,仓皇转身。 「大、大哥哥?」 我没回话,就这么伸出手—— 拿走自己的被子。 「我睡地板。」 「咦?」 「我睡地板。」 我简短回答,卷起被子就地躺下。 「咦,大哥哥?喂、咦?为什么?」 她好像真的慌了,但我不想理。 「人家就是一个人睡会冷才来的耶……」 我在又冷又硬的地板猛一扭身,背对缪里。 然后用被子包紧全身,不断默念圣经。 神啊,保护我。神啊,请宽恕我的罪…… 「喂,大哥哥!」 我动也不动。要是动了,好像会有很多东西跟着垮掉。 后来独自留在床上的缪里打了好几个假喷嚏,不过没多久还是发出阵阵鼻息睡着了。 接下来好几天,缪里稍微安分了点。 大概是以为我在生气吧,然而不是那样。 只是因为「直视她的脸会让我很难为情」这么一个蠢理由。 贤狼之女——缪里。 一个不容轻忽的少女。 # 后记 什、什么……?我不是在五年前的那一天就亲手了结你了吗……! 嗯哈哈哈哈!汝忘了咱是不死之身吗?死再多次都会复活!没错,咱永生不死! 其实也不是那样,总之相隔五年后,新刊又跑出来了。大家好,我是支仓冻砂。 本书是由刊载于电击文库MAGAZINE特设网页(详见后述)的三篇短篇,以及一篇新撰中篇所构成。时序是在十七集十多年后。 会写这一本,是因为我日子过……不不不,只是为了写《梦沉抹大拉》而读过各项资料后,心里累积了很多用在《狼与辛香料》会比较有感觉之类的段子,以及小梅けいと老师所绘制的《狼辛》漫画版正步入高潮,责编提议出个短篇集当作替漫画促销的缘故。同时,这个档期也适逢我出道十周年(!),责编配合这个名目提供了许多点子,所以就决定把那些点子生出来了。 然而实际动笔之后,赫萝和罗伦斯打情骂俏的部分是没什么问题,他们的孩子却比想像中难驾驭得多了,很伤脑筋。后来,我想起一句古谚——孩子不听话,就让他去旅行。 于是乎,赫萝与罗伦斯十七集之后的日常生活顺利诞生,且由于孩子跑去旅行,也一并写了孩子的旅程。《狼与羊皮纸》也会在同月上市,恳请各位读者旧雨新知多多指教!如同副标题是「新说 狼与辛香料」,两者互有关连,不过只读那边对剧情认知也不会有影响。主角是寇尔,内容是关于他被赫萝与罗伦斯的女儿耍得团团转的故事。女儿的耳朵和尾巴也很会转喔!本书收录的最后一篇,正是以这两位新主角为焦点。 此外,《狼与辛香料》预定是至少会再出一本短篇集,小梅老师的《狼与辛香料》漫画版也正向完结篇冲刺,喜欢就一并带回家吧。 预定收录于文库本的短篇,每月将于「狼与辛香料&支仓冻砂十周年纪念官方网站」(自己写起来都难为情)免费公开刊载,欢迎等不及短篇集结成册的朋友来此尝鲜。除《狼辛》系列作外,十周年纪念活动的公告也都会在那里发布,请多关照。 网址是 http://hasekuraisuna.jp/ 那么,为了下一个十年,我一定会努力写下去。 (注:以上为日本方面的情况。) 支仓冻砂 # 插图 ![](./插图/99233.jpg) ![](./插图/99234.jpg) ![](./插图/99235.jpg) ![](./插图/99236.jpg) ![](./插图/99237.jpg) ![](./插图/99238.jpg) ![](./插图/99239.jpg) ![](./插图/99240.jpg) ![](./插图/99241.jpg) ![](./插图/99242.jpg) ![](./插图/99243.jpg) ![](./插图/99244.jpg)